運屍人本能地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這個新生的靈魂還不知道怎麼用靈魂力量溝通，只會試圖振動聲帶，然而失去肉體的他早已失去了發聲的能力。
但是沒關係。
當他試圖開始回答的時候，便意味着他開始了回憶。
言律歌將靈魂之力化作細密的觸鬚，準確地刺入了運屍人的靈魂中，讀取他因回憶而產生的靈魂波動。
這是蘇珥七世常用的溝通方式。
區別是蘇珥七世是主動的，它可以很完美地分離出自己記憶裡的特定畫面，並通過靈魂波動傳送給接收者。
運屍人是被動的，他不會也不知道這麼複雜的技巧，所以只能由言律歌來讀取。
他看到了他破碎的記憶。
……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跳啊！”
“咚——”
……
半小時前，運屍人下班，脫掉了那身散發着濃郁屍臭味的工作服。
二十五分鐘前，他扶着腰地回到宿舍裡。進門的時候他喊了一聲“臭臭”，卻沒有任何東西迴應他。他愣了一下，纔想起來自己養的狗已經死掉好幾天了。他在椅子上坐下，開始發呆。
二十分鐘前，他依舊坐在椅子上發呆。期間他一直不停地在看工廠配發的孔雀手環，上面顯示：“今日工作評價：E”。
十八分鐘前，他起身，把自己睡過的被褥人人認認真真地疊好，將攢了兩天的生活垃圾打包倒掉，將自己的日用物品整整齊齊地擺好。在看到一個被臭臭咬得破破爛爛的稻草人玩偶時，他猶豫了一下，將它放進了口袋裡。
十五分鐘前，他洗了個澡，用掉了半塊香皂，把皮膚都搓紅了，但好像還是沒能洗掉那股彷彿深入骨髓的屍臭味。
十分鐘前，他換上了一套剛買的、還沒有染上異味的新衣服。人總是希望自己死得體面一些。
九分鐘前，他最後一次看了眼自己的孔雀手環，上面顯示着“工作評價：E”。他移開視線，用它打開了通往樓頂天台的大門。
他艱難地跨過天台的欄杆，站到了欄杆的外側。
他轉過身，將痛起來的腰部抵在欄杆上，讓自己好受一些，然後擡起頭，愣愣地看着橙紅色的夕陽。
五分鐘前，天台的門被人再度推開，一羣人蜂擁進來。
因爲感知到他行爲異常的孔雀，幾分鐘前將他上天台的消息通知了總經理和安保人員。
那個大腹便便的總經理急匆匆地跑上來，用前所未有的焦急態度，對他喊：“不要跳啊——你不要跳下去啊！”
運屍人回頭看了他一眼。
四分鐘前。
“砰——”
他的屍體重重地墜落在地面上。
……
“所以，你是自殺的？”言律歌問，“你爲什麼會想死？”
運屍人的靈魂飄蕩在半空中，似乎變得比剛纔更加模糊了。
就像他逐漸死亡的大腦和逐漸消散的思維一樣。
但是，在靈魂之力的作用下，他依舊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了言律歌問他的問題。
所以，他爲什麼想要自殺呢？
……
十分鐘前，趕到天台上的總經理和保安隊長也這麼問過他。
“不要管我了……不用管我了……”運屍人雙手抓着欄杆，回過頭，喃喃地說，“……畢竟，我已經不是加工廠的員工了，不是嗎？”
“……你說什麼胡話呢？”運屍人從未見過的、但是卻是管理整個屍體加工廠的總經理朝他喊道。
運屍人抓着欄杆的手緊了緊。
他的手像枯木一樣，指關節寬大，但是卻沒有什麼肌肉，只有一層皮膚鬆鬆垮垮貼着。
“我今天的工作評價又是E。”運屍人低聲說道，“我已經連續三個月，每一天都是E了。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總經理說不出話來了。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我是個不合格的運屍人。我沒用了，我要被辭退了。”運屍人笑了起來，笑得有些淒涼，“今天，我還把腰摔傷了，再也搬不動重的東西了……”
“就算你無法勝任運屍人的工作，也還有別的工作可以做啊！”總經理又說。
運屍人眼睛似乎亮了亮，連話語裡也多了幾分希翼：“經理，加工廠還能給我分配別的工作嗎？”
背後喊話的總經理語氣微滯，支吾起來：“我，我們加工廠是沒辦法了。但是你可以去別的地方找找。”
“我已經問過孔雀了。”運屍人的語氣變得低落和絕望起來，“可我太差勁兒了，我太差勁兒了……即使是它，也沒辦法爲我推薦新的工作了……”
摔傷的腰又開始疼了。
運屍人鬆開一隻手，揉揉自己的腰。
他的這個動作讓總經理心驚膽戰起來。
運屍人本就只有半隻腳站在天台邊緣上。
圍欄外只有五釐米左右的寬度，很難站穩，只能拼命抓住欄杆，才能保證自己勉強不摔下去。
而現在運屍人又鬆開了一隻手，看起來簡直搖搖欲墜。
“你不要害怕。”總經理大聲喊道，“即使你失去工作，成爲E類人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可以選擇支付豁免金！只要100金/天就可以了！”
運屍人苦笑起來：“我當運屍人的收入只有5金/天，前些年去器官銀行把自己抵押了，也只拿到500金……我哪裡有錢支付豁免金？”
“那也不用擔心，這個國家會給每個人機會！”總經理又喊，“你可以選擇進學習院重新學習新的技能，學成出來以後，還能找到新的工作！
“你要相信我，相信我們國家，相信聖王治下的未來是充滿希望的！”
但是“學習院”一詞似乎刺激到了運屍人。
他嗤嗤地笑了起來，含混不清地在風裡回答：“學習院？幹我們這一行的，誰不知道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啊？誰不是每天要去那裡跑幾次，運出來幾具死於‘教學事故’的屍體？
“最早的時候，我也不是運屍人，我是一個牙醫啊……可是我進了學習院，再出來，就只能當運屍人了……
“我現在已經老了啊，腰不好了，手腳不靈活了，力氣也沒了，學東西學不進去了……
“我如果再進一次學習院，怕是沒辦法站着出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