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_第二節_8.牌友

8.牌友

此後,除了嚴家師母到王符搖這裡來,有時候王琦瑤也會去嚴家。有人來打針,樓下的鄰居便會告訴去弄底那一家找。不久,嚴家第二個孩子出疹子。這孩子已經讀小學三年級,早已過了出疹子的年齡,那疹子是越晚出聲勢越大,所以高燒幾日不退,渾身都紅腫着。這嚴家師母也不知怎麼,從沒有出過疹子,所以怕傳染,不能接觸小孩,只得請了王琦瑤來照顧。要打針的人,索性就直接進到嚴家門裡了。嚴先生從早到晚不在家,又是個好脾氣,也不計較的。於是,她倆就像在嚴先生臥室開了診所似的,圓桌上成日價點一盞酒精燈,煮着針盒。孩子睡在三樓,專門闢出一個房間做病室。王琦瑤過一個鐘頭上去看一回,或打針或送藥,其餘時間便和嚴家師母坐着說閒話。午飯和下午的點心都是張媽送上樓來。說是孩子出疹子,倒像是她們倆過年,其樂融融的。

這些天,也有些親朋好友來看孩子的,並不進孩子房間,只帶些水果點心之類的,在樓下客廳坐一會兒就走。其中有一個常來的,是嚴家師母表舅的兒子,算是表弟的,都跟了孩子叫他毛毛孃舅。毛毛孃舅在北京讀的大學,畢業後分他去甘肅,他自然不去,回到上海家中,吃父親的定息。父親是個舊廠主,企業比嚴先生要大上幾倍,公私合營後就辦了退休手續,帶兩個太太三個兒女住西區一幢花園洋房。毛毛孃舅是二太太生的,卻是唯一的男孩,既是幾方嬌寵在一身,又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做人,從小就是個極乖順的男孩,長大了也是。雖是閒散在家。也不討嫌,大媽二媽,姐姐妹妹的事,他都當自己的事去跑腿奔忙。無論是去醫院還是去理髮店,或者買衣料做衣服,要他陪他就陪,還積極地出主意做參謀。親友間有不可少又不耐煩的應酬,也由他全包了,探望嚴家,便是其中的一樁。

毛毛孃舅來的那天,因爲中午孩子又發了場高燒,請了醫生來看,配藥打針,忙到下午一點多才吃飯。聽張媽說毛毛孃舅來了,就請他上樓來坐,反正不是外人,又是年幼的親戚。毛毛孃舅坐在一邊,她們倆吃着飯,酒精燈還點着。外邊是陰天,屋裡便顯得很溫暖。飯後,張媽上來撤了碗碟,毛毛孃舅便坐上素來,三個人一起閒聊。毛毛娘勇和王琦瑤雖是初次見面,但有嚴家師母左右周旋,誰都不會冷落着。這起居的房間又自有一股穩熟親近的氣氛,能使人消除生疏之感。說笑了一陣,毛毛孃舅就問有沒有撲克牌,嚴家師母笑道:這裡可沒有你的對手。又向王琦瑤介紹,毛毛孃舅會打橋牌,每個星期天到國際俱樂部去打牌的。王琦瑤便趕忙地搖手,連說不打牌,不打牌。毛毛孃舅就笑了起來,說,誰說打牌啦?哪裡有三個人打橋牌的。嚴家師母說:不打牌你又要什麼牌呢?一邊就站起來,拉開抽屜找牌。毛毛娘奧說:天下又不止只橋牌一種,有的是玩法呢!他接過牌來,在手裡很熟練地洗着,然後說:其實橋牌也不難學的,非但不難,還很有趣。說着,就把牌四張一疊地發着,“叫牌”“打牌”地講起來。嚴家師母說:看看,這不是得寸進尺,慢慢地就陪他玩起來了。王琦瑤笑着說:把他累死也教不會我們,到頭還只他一個人在玩。毛毛孃舅說:橋牌真有這麼可怕嗎?又不是火坑陷階。說罷只得把牌收起,嘩嘩地洗出各種花樣,像一把扇子,或像一座橋,把王琦瑤看花了眼。嚴家師母說:你看他這手功夫,可以去大世界變戲法了。毛毛孃舅說:我不會變戲法,倒會算命,我結表姐算一個吧。嚴家師母說:你給我算命又不是本事,什麼是你不知道的?要能給王琦瑤算出一二分,纔可眼人。毛毛孃舅說和王琦瑤初次見面,就妄言人家過去將來的,未免大失禮了。嚴家師母就說:露餡了吧,什麼失禮,藉口罷了,真金不怕火來煉,你還是沒功夫。毛毛孃舅一聽這話,倒非算不可了。王琦瑤要推託,經不住嚴家師母的激將,說什麼:你放心,保他算你不出!就只好由他算。毛毛孃舅又洗了一遍牌,在桌上發了一排,再發一排,來回地發,就像通關似的。發到末了,還剩幾張,再一字排開,讓王琦瑤親手翻一張。王琦瑤剛翻過,就聽鈴響,那孩子在叫人了,趕緊抽身上樓。趁她上樓,毛毛孃舅壓低了聲問他表姐:表姐快告訴我,王小姐有否婚嫁。嚴家師母幾乎笑出聲來,數落道:我說你是騙人,你還不服。然後壓低了聲說:告訴你吧,這事是連我也不知道的。

這天下午,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轉眼已到晚飯時候,嚴先生的汽車在後門批喇叭了。三個人卻還意猶未盡,便約定好毛毛孃舅過一日再來,嚴家師母說到那日讓張媽去王家沙買蟹粉小籠請客。隔了一天,毛毛孃舅果然來了,也是那個時間,這回她們已吃過飯,用縫被針桶蓮心。酒精燈滅着,有一些氣味散發開來,清爽凜冽的感覺。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閒話,前一日的高興勁卻接不上似的,有些冷場。等蓮心擁完,就更沒事情做了。毛毛孃舅又提議打牌,她們懶得反對,便同意下來。那口找出來的牌還沒有收好,就扔在沙發上,毛毛孃舅說要教她們打“杜勒克”,所有牌中最簡單的一種,一邊講解一邊就發起牌來。這兩個人是連理牌都不會的,他只得一個個地幫着理,理完之後才發現已將兩位的牌全看過了,只得收起來重新洗過再發。免不了要說些取笑的話,氣氛就活躍了。打這樣的牌,又是同這麼兩個人,毛毛孃舅十分心裡用一分就夠了。嚴家師母一邊打牌一邊緬懷麻將的樂趣,也只用了三分心。只有王琦瑤是十分心都用上了,眼睛只看在牌上,每一次出牌都掂量過的,只是無奈得牌不如人意,總是小牌多於大牌,所以每每反是輸,而那兩位卻一人一副地贏,便十分感慨地說:看來成敗自有定數,不能強奪天意的。毛毛孃舅說:王小姐原來還是個天命論者。王琦瑤剛要開口回答,嚴家師母卻搶過去說:天命不天命我不懂,可我倒是相信定數,否則有許多事情都解釋不來的;比如我們嚴先生老家有個人,是個擺渡的,有一天晚上,人都睡下了,卻有人喊着渡河,他只得起來撐過船去,把那人擺過河,那人上了岸往他手裡塞了個什麼,硬硬的,就匆匆地走了;嚴先生他家鄉人張開手一看,原來是塊金條,他用這金條買了一批糧食,想不到第二年就是荒年,這批糧食賣了好價錢;發了財,也木擺渡了,到了上海,正碰上發行橡皮公司股票,統統買成股票,不想三個月後橡皮公司就破產倒閉,一分不剩,只得回鄉下去再擺渡;後來才知道,那給他金條的擺渡客,實是個強盜,犯了殺頭罪,那天是連夜出逃。說的和聽的都忘了打牌,不知該誰出牌,只得和了再從頭打。

毛毛孃舅說:這也是偶然。王琦瑤不同意道:我看恰恰是必然。嚴家師母又打斷她說:我不管什麼偶然必然,我只知道什麼都不會平白無故臨到頭上,總是有道理,這道理又不是別的好商量的道理,而是鐵打的定規。王琦瑤也說:命裡只有七分,那麼多得的三分就是禍了;我外婆說過蘇州閥門有一個青樓女子,品貌都是一般;有一日來了一個揚州鹽商,富比王侯的,一眼看中她,爲她贖了身,進門不久太太就病故,立刻扶正,第二年生下兒子,本是高興事,不料那孩子三個月就露出了呆相,原來是個聾啞兒,、再過三個月,那女子便得了不吃不喝的病,一命嗚呼;人們都說是福把她的壽給折了,因她本是個福淺之人。嚴家師母點頭感慨不已。毛毛孃舅則道:你說的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王琦瑤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溫說到底也是個定數的事,總是指一定的分寸,但這分寸是因人各異。毛毛孃舅不再反駁,三人接着打牌。打了一陣,毛毛孃舅也有故事要講了。他說的是他父親的一位老友,十年前亡故,死的那一刻,牆上的電鐘停了,因那鍾很古舊,又是很高的牆上,說是要修,卻也一天推一天的,竟拖了十年,到了半年前,老友的太

太生了不治之症,也死了,就在她閉眼的時分,那鍾竟走動起來,一直走到如今再沒停過。故事說完,三人都靜默着,太陽西移了,屋裡暗了些,透過紗簾,卻可看見對面的窗扇,被太陽照得晃眼。心裡有些生畏,又不知畏懼什麼。這時張媽走上來,說蓮心湯已煮好,什麼時候去買蟹粉小籠。嚴家師母這才醒過來,趕緊說,現在就去,又囑咐買好後坐三輪車回來,免得乘公共汽車擠漏了湯水。張媽應了下去,王琦瑤看看時間該給孩子打針,便點了酒精燈煮針,那藍火苗一搖一曳的,房間裡頓時有了春色。

這個下午雖沒有上一個的熱鬧高興,卻是有些令人感動的。張媽買回的小籠包子還燙着嘴,湯水也飽滿。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從頭來起。一晃眼一下午又過去了。嚴家師母說:如今天短了,剛開始就結束,乾脆,明天毛毛孃舅上午就來,中午在這裡吃飯,我讓張媽燒個八珍鴨,是張媽的拿手菜,過年才燒的。毛毛孃舅說:還是幾年前,母親在表姐這裡吃過,回去就讓燒飯的李大過來學,雖是正傳,也不如真經啊!嚴家師母說:是啊,說起來已有四五年了,那時親戚走動得還勤,現在都疏遠下來,難得見一面,前天你來,我倒嚇一跳,忽然間冒出個大人了。又轉向王琦瑤說:你不知道他小時的樣子,西裝短褲,白色的長筒襪,梳着分頭,像個小伴童,婚禮上專門牽新娘的禮服的。毛毛娘奧說:難道長大就討嫌了?嚴家師母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說:人是不討嫌,只是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眼。毛毛孃舅穿的是一身藍味嘰人民裝,熨得很平整;腳下的皮鞋略有些尖頭,擦得鋥亮;頭髮是學生頭,稍長些,梳向一邊,露出白淨的額頭。那考究是不露聲色的,還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瑤去想他穿西裝的樣子,竟有些怦然心動。嚴家師母感慨了一會兒,三個人便散了。

再一日來,天下起了小雨,寒氣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飯時,臨時又添了一個暖鍋,炭火燒旺了,湯始終滾着,菠菜碧綠,粉絲雪白。偶爾的,飛出幾點火星,噼噼啪啪地響幾聲。半遮了窗戶,開一盞罩子燈,真有說不出的暖和親近。這是將裡裡外外的溫馨都收拾在這一處,這一刻;是從長逝不回頭中攬住的這一情,這一景;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窗戶上的雨點聲,是在說着天氣的心裡話,暖鍋裡的滾湯說的是炭火的心裡話,墨綠的窗幔裡,粉紅的燈下,不出聲都是知心話。王琦瑤吃魚吃出一根仙人刺,用筷子抹着,往下一拋,仙人刺竟站住了,嚴家師母便問許了什麼心願,王琦瑤笑而不答。嚴家師母再追問,就說沒有心願。嚴家師母不信,毛毛孃舅也不信。王琦瑤說:不相信就不相信,反正是沒有。嚴家師母就說:你瞞我,還能瞞他,毛毛孃舅可是會算命的。毛毛孃舅說,我不僅會算命,還會測字,不信就給一個字。王琦瑤不給,嚴家師母說,我幫她給。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雨的天,隨口說:就給個天字吧!毛毛孃舅用筷子蘸了湯,在桌上寫個“天”,然後把那兩橫中的人字頭向上一推,說:有了,王小姐命有貴夫。嚴家師母拍起手來,王琦瑤說:這字是嚴家師母給的字,貴夫也是她的貴夫,要我給,我偏給個“地”字。毛毛孃舅說:“地”字就“地”字。也用筷頭蘸了計水寫了個“地”,然後從中一分,在“也”字左邊加個“人”字旁,說:是個“他”,也是個貴夫。王琦瑤用筷頭點着“地”字的那一邊說:你看,這不是入土了嗎?本是順嘴而出的話,心裡卻別的一跳,臉上的笑也勉強了。那兩人也覺不吉祥,又見王琦瑤神色有異,便不敢再說下去。嚴家師母起身喊來張媽給暖鍋添水加炭,毛毛孃舅趁機恭維張媽的八珍鴨,換過話題。等那暖鍋再次滾起,火星四濺,王琦瑤才慢慢恢復過來。

喝了一會兒湯,王琦瑤緩緩地說:這世上要說心願,真不知有多少,蘇州有個廟,廟裡有個水池,丟一個銅板發一個心願,據我外婆說,廟裡的和尚全是吃這池底的銅板,可見心願有多少,可是,如願的又有幾個呢?這話題本已經避過不談,不料王琦瑤反倒又提起了,他們兩個不知該接不該接,怔着。暖鍋裡的湯又幹了一些,突突地,想滾又滾不起來的樣子。王琦瑤笑了一下,是笑自己的沒趣,再接着喝湯。窗上的天又暗了一成,壓低了聲似的,好叫人吐露心曲。停了一會兒,毛毛孃舅說起一種撲克牌的玩法,叫作“吹牛皮”。“吹牛皮”的打法是:出牌的人將牌覆在桌上,然後報牌,報的牌可能是假也可能是真,倘若同意他是真,那麼便過去,有不同意的就翻牌,翻出是真,翻牌的吃進,翻出是假,出牌的吃進,翻牌的則可出牌。毛毛孃舅說:這牌雖然是叫“吹牛皮”,可往往卻是不吹牛皮的人贏。王琦瑤和嚴家師母都看着他,不知其中是什麼道理。毛毛孃舅繼續說:不吹牛皮的人也許牌要脫手得慢一些,雜牌零牌只能一張一張地出去,但只要他不吹牛皮,這牌總是在出,而不會吃進,對了,還有一點,他不吹牛皮,但也不要去翻人家的牌,翻人家的牌也是有吃牌的危險;讓別人去吹牛,去翻牌,吃來吃去的僵持不下,他這邊則一張牌一張牌的出了手。她們兩個還是看着他,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若有所悟道:你說的是打牌,其實是指的做人,對嗎?毛毛孃舅只是笑,嚴家師母就說:倘若是指做人,那未免過於消極,不如麻將來得周全:天時地利,再加上用心思,缺哪樣都不行,那十三隻牌的搭配是很有講究的,既是給人機會,也是限定人的機會,等到一切都成功,卻還要留一隻空缺,等着牌來和;這真叫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纔是做人的道理。說起麻將,嚴家師母就來精神,她腦子裡出現許多精彩的和局,帶有千鈞一髮之勢的,還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是多麼令人激動啊!她對毛毛孃舅說:要說牌,什麼都抵不上麻將,那種西洋的紙牌,沒什麼意思,比如你教我們的“杜勒克”,就是比牌大,誰大誰兇;你方纔說的“吹牛皮”,也是把小牌吹大牌,誰大誰兇,小孩子打架似的,又像是小孩子做算術,麻將才不是呢!它沒有什麼大牌小牌,大和小全看你做牌,是看局面的,這就是做人了;人和人是怎麼比大小的?是憑年紀大小?還是比力氣大小?都不是,憑什麼呢?還要我說嗎,你們都是聰敏人。嚴家師母有些盆超似的,帶了一股氣。暖鍋的湯幹了,還硬要喝。毛毛孃舅不服氣,申辯說那紙牌裡的技巧千變萬化,並不是那麼絕對,有相對的地方,比如“吹牛皮”,方纔只是簡單地說,其實有更深的道理,有時明明知道報牌是假,可也同意了,爲的是也跟着把小牌當作大牌的打出去,大家其實心裡都明白都在吹牛,可爲了小牌出手,也都不說。嚴家師母鄙夷地撇撇嘴道:這纔是不講理呢!麻將可沒有一點不講理的地方,毛毛孃舅就有些不悅,說:如此高明的麻將,怎麼不設一個國際比賽?王琦瑤見這表姐弟倆竟有些真動氣,又覺得好笑,又覺得沒趣,打圓場說:明後天,我請嚴家師母、毛毛孃舅吃晚飯好不好?我雖然不會做八珍鴨,家常菜也還能燒幾個,不知你(I給不給面子。

過了一天,王琦瑤下午就從嚴家回來,準備晚飯。這時,嚴家孩子的麻疹也出完了,燒退了,身上的紅點也退了,開始樓上樓下地淘氣起來。王琦瑤事先買好一隻雞,片下雞脯肉留着熱炒,然後半隻燉湯,半隻白斬,再做一個鹽水蝦,剝幾個皮蛋,紅燒烤夫,算四個冷盆。熱菜是雞片,蔥烤鯽魚,芹菜豆腐乾,賭子炒蛋。老實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沒有一點要蓋過嚴家師母的意思,也沒有一點怠慢的意思。傍晚,那兩人一起來了,毛毛孃舅因是頭次上門,還帶了些水果作禮物。聽見樓梯上腳步聲響,王琦瑤心裡生出些歡騰。這是她頭一次在這裡請客,嚴師母便飯的那幾回當然不能算。她將客人迎進房間,桌上早已換了新臺布,放了一盤自家炒的瓜子,她覺得有點像過

節。因爲忙,還因爲興奮,她微微紅了臉,臉上獲一層薄汗。她拉上窗簾,打開電燈,窗簾上的大花朵一下子跳進來。王琦瑤眼裡有些含淚的,要他們坐下,再端來茶水,就回到廚房去。她眼裡的淚滴了下來,多少日的清鍋冷竈,今天終於熱氣騰騰,活過來似的。煤爐上燉着雞湯,她另點了只火油爐炒菜,油鍋譁剝響着,也是活過來的聲音。房間裡傳來客人說話聲,這熱鬧雖然不是鼎沸之狀,卻是貼了心的。

菜上桌,又溫了半瓶黃酒,屋裡便暖和起來。這兩人都是讚不絕口的,每一個菜都像知道他們的心思,很熨帖,很細緻,平淡中見真情。這樣的菜,是在家常與待客之間,既不見外又有禮貌,特別適合他們這樣天天見的常客。嚴師母不由嘆息一聲道:可惜是三缺一啊!那兩個都笑了。嚴師母不理會他們的好笑,四面環顧一下,說:其實就是打麻將,又有誰知道呢?拉上窗簾,桌上鋪塊毯子,誰能知道呢?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動起來,說她藏着一副麻將,上等的骨牌,像玉似的。什麼時候打一回吧!王琦瑤說她不會,毛毛孃舅也說不會。嚴師母起勁地說:這有什麼不會的,簡單得很,比“橋牌”、“杜勒克”都容易。毛毛孃舅說:怎麼可能呢?“橋牌”什麼的不都是小孩子們做算術嗎?嚴師母也笑了,不搭理他,還是自顧自地說麻將的規則,人坐四面,東西南北,這才發現,終是三缺一,又泄了氣,說這才叫做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呢。那兩個見她這般沮喪,就說着打趣的話。嚴師母也不回嘴,由他們奚落,半天才說道:我真是爲你們抱委屈,連麻將都不曾打過。說罷,自己也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毛毛孃舅說:既然這樣地想,大家商量一下,怎樣來成全表姐,我可以找個朋友來的。王琦瑤說;嚴師母要不嫌棄,就在我這裡好了,就是地方小了些。嚴師母說:地方小不要緊,又不是開生日舞會。又問毛毛孃舅他要找的人是否可靠。毛毛孃舅說:只要他來,就是可靠。她們一時沒聽懂,再一想便懂了。事情看來十有九成了,嚴師母反倒不安起來,千叮囑萬叮囑不能叫嚴先生知道,嚴先生最是小心謹慎,人民政府禁止的事,他絕對不肯做,那一副麻將都是瞞了他藏下來的。這兩人便道:只要你自己不說。

說妥了打麻將的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一個盛了半碗飯,王琦瑤再端上湯,都有些抱過頭了,身上發懶,話也少了。王琦瑤撤去飯桌,熱水擦過桌子,再擺上瓜子,添了熱茶,將毛毛孃舅帶來的水果削了皮切成片,裝在碟裡。三個人的思緒都有些渙散,不知想什麼,說的話東一句西一句,也接不上茬。隔壁人家的收音機裡放着滬劇,一句一句像說話一樣,訴着悲苦。這悲苦是沒米沒鹽的苦處,不像越劇是曠男怨女的苦處,也不像京劇的無限江山的悲涼。嚴師母說,王琦瑤這地方是要比她家鬧,可心裡倒靜了,她家正好反過來,外面靜心裡鬧。王琦瑤笑着說:看來在哪裡都跑不掉一靜一鬧。毛毛孃舅注意地看她一眼,再環顧一下房間。房間有一股娟秀之氣,卻似乎隱含着某些傷痛。舊牀罩上的繡花和荷葉邊,留連着些夢的影子,窗簾上的爛漫也是夢的影子。那一具核桃心木的五斗櫥是紀念碑的性質,紀念什麼,只有它自己知道。沙發上的舊靠枕也是哀婉的表情,那被哀婉的則手掬不住水地東流而去。這溫馨裡的傷痛是有些叫人斷腸的。毛毛孃舅沒聽見王琦瑤在叫他,遞給他一碗酒釀圓子,圓子搓得珍珠米大小,酒釀是自家做的,一粒種子也沒有。

約定的這天,七點鐘,嚴師母先來,抱嬰兒似地抱一個毯子卷,裡面是一副麻將,果真是白玉一般涼滑,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撫弄過,能聽見嚼嘟的響。再過些時,毛毛孃舅帶了位朋友來了。因是生入,王琦瑤和嚴師母有些拘束,又是爲那樣的目的而來,更不好說話。只有毛毛孃舅與他說笑,那人一開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令她們吃了一驚。毛毛孃舅介紹他叫薩沙,聽起來像女孩的名字,他長得也有幾分像女孩子:白淨的面孔,尖下巴,戴一副淺色邊的學生眼鏡,細瘦的身體,頭髮有些發黃,眼睛則有些發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她們心裡狐疑,不知他是個什麼來歷,誰也不提打牌的事,那兩個也像忘了來意似的,盡是說些無關的事情,她們也只得跟着敷衍。話說到一半,那薩沙忽然煞住話頭,很柔媚地笑了一下,說:現在開始好不好?這麼突如其來,又直截了當,倒把她倆怔了一下,尤其是嚴師母,就像抓賭的已經在敲門了似的,紅了臉,張口結舌的。薩沙將桌上的毯子打開鋪好,把麻將撲地一合,牌便悄無聲息地盡倒在桌上。於是,四個人東南西北地坐下了。說是不會,可一上桌全都會的,從那洗牌摸牌的手勢便可看出。那牌在手間發出圓潤的輕響,嚴師母眼淚都要涌上來的樣子,過去的時光似乎倒流,唯一的陌生是那薩沙,是嚴師母牌友中的新人。

或是由於薩沙的緣故,或是由於緊張,麻將似乎並沒有帶來預期的快樂。說話都是壓低了聲,平時聊天打撲克的活躍這時也沒了。一個個神情嚴肅,不像是玩牌,倒像是盡什麼義務。毛毛孃舅不得不在嚴師母她們和薩沙之間周旋,好使雙方搶熟起來,不覺也累了。反是薩沙這個生人,並不覺得有什麼拘束,還有幾句玩笑話,和這晚的壓抑沉悶唱着反調。要不是他的普通話給她們官腔的感覺,心生隔膜,氣氛便可好得多。他的玩笑也使她們不慣,其中有目空一切的味道,還有理所當然的味道,叫人不由地自謙自卑。但因他的禮貌和斯文,還不致使人反感。雖然他是這樣文弱年輕又知禮,卻給這裡帶來一股臨駕於一切的空氣,好像他纔是真正的主人。王琦瑤看見,毛毛孃舅有些奉迎薩沙,這叫她十分不悅,爲毛毛孃舅委屈。她心裡盼着這場麻將早點結束,各自回家了事。她本來準備有水果羹作夜宵的,如今也沒興致了。而嚴師母一旦真的坐到麻將桌前,畏懼便上心頭。她始終心跳着,一會兒擔心有人上樓來打針,一會兒生怕嚴先生找她,神不守舍,從頭至尾就沒和過一副,興致也淡了。毛毛孃舅本就是陪太子讀書,可有可無,見大家不起勁,自然也是盼着早散。只有薩沙有熱情,大都是他和,別人家的籌碼都到了他面前。到頭來,薩沙不是毛毛孃舅找來陪她們打牌,而是那三個人陪薩沙打牌。終於東南西北風地打完十六圈,嚴師母說再不回去,嚴先生要發火了。毛毛孃舅也順水推舟地說要回去,王琦瑤嘴上留客,心裡卻鬆了口氣。薩沙意猶未盡,說纔開始怎麼就結束了?這時,隔壁無線電正好報時,報了十一點。大家都不相信地說:怎麼這樣晚了?嚴師母感嘆道:打麻將是最不知道時間的了。這時,她卻有些依依不捨的。他們和來時一樣分兩批走,嚴師母先走。過一會兒,毛毛孃舅和薩抄再告辭。弄堂裡已經一片寂靜,他倆自行車的鋼條聲,滋啦啦地從很遠處傳來。

下一回毛毛孃舅來,嚴師母和王琦瑤就責怪他請了薩沙這位牌友,顯見得與他們不是一路人,能靠得住嗎?且又無話可說的。毛毛孃舅說這個薩沙是他的橋牌搭子,很要好的。他的父親是個大幹部,從延安派往蘇聯學習,和一個蘇聯女人結了婚,生下他,你看,“薩沙”這名字不就是蘇聯孩子的名字?後來,他父親犧牲了,母親回了蘇聯,他從小在上海的祖母家生活,因爲身體不好,沒有考大學,一直呆在家裡。聽了薩沙的來歷,那兩位心裡更加害怕,毛毛孃舅卻笑了,也不與她們解釋,只說儘管放心。到了下一回,他還是把薩沙帶來,儘管有戒心,可經不起一回生二回熟。薩沙又是那麼有趣,見多識廣,雖然是另一路的見識,也是叫人開眼界的。他的普通話則是另一路的生動,消除偏見之後,也是日見有趣。他性情隨和,雖然是佔了優勢的,畢竟是真心想搞好關係。他的牌也打得不錯,還有一些風度。總之,作爲一個牌友,薩沙當之無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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