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絞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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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神父伊堂嘴裡喃喃地說着。教堂巨大的拱形木門映襯着他衰朽的身影,斗篷上的帽子軟耷耷地搭落下來,露出他頭頂稀疏的白髮。他望向天空,這又是一個陰冷、潮溼、只屬於遺忘之角的暮了。

——安東尼死了。他是天庭武裝派遣在遺忘之角的最尊貴的騎士;來自於天庭的聖十字軍團駐紮在遺忘之角的首領;本地的首席貴族;最大的施捨者同時也是最大的消耗者。他那寬大庭院的鐵青色屋頂,從教堂的門口看去,輝煌于山下的小鎮,像一面最堅實的聖者之盾。而他與他的軍團,也一向被號稱爲“遺忘之盾”。他率領着他軍團的騎士們保衛着遺忘之角,抵抗着窺伺於黑森林中的無處不在的獸人族的侵襲。@米@花@書@庫@?ht

在這個潮溼、黑暗、與陰冷的遺忘之角的夜幕,神父伊堂再一次冰冷的感覺到:安東尼死了。

現在讓我們來描述一下“遺忘之角”這個小鎮吧。

聖·菲斯教堂就座落在小鎮西邊紡錘形山體的山頂上,下面那個馬鞍形凹進的低地就是遺忘小鎮了。遺忘小鎮居住着上千人口,其中大半是靠爲聖十字軍團後勤服務謀生的。小鎮的四周居住着數以千計的、以善於吃苦耐勞而聞名的布爾森農民。他們不僅種植,還狩獵、遊牧。他們聚居而成的數十個村莊,就依託着遺忘小鎮的保護而存在着。

就在這時,神父聽到在那原本極度安靜、哀痛的小鎮裡,傳來了一片喧囂之聲。

遺忘之角與所有的小鎮一樣,都有着一個勞動者喜歡聚集的小酒館,喧囂就是從那裡爆發出來的。它的噪聲如此之大,以至於藏在教堂後庭的教堂執事都跑了出來。

教區的生活太寂寞了,難得有一點新鮮事發生,何況是這麼大的喧鬧聲,以至於執事都捧出了“聖·菲斯號角”。這個教堂本就是爲了奉祀聖·菲斯而建立的,而這枚號角,就是聖·菲斯教堂裡的鎮山之寶。

聖·菲斯據說是人類升入天庭的最後一個聖徒,他以童貞之身得蒙天寵,這號角據說還是他孩提時在海邊得到的一隻海螺,也是他留在人間的唯一神蹟。它可以讓你傾聽到方圓十里之內你想聽到的任何聲音。

……聲音是從酒館裡發出,只聽一個粗啞的聲音道:“已經查清楚了!殺害安東尼騎士的,就是那個女巫——苦貝兒!”

“是她!我早就猜到是她!這該死的女巫,這個弒嬰者,這個無恥的獸人族的同謀!”

酒館裡響起了一片喧囂。人們開始紛紛議論起聖騎士安東尼死去後屍體的異像——直到他死時,他臉上還掛着一種怪異已極的表情。據隨軍醫生奧瑪的解剖結果,安東尼渾身沒有一處傷痕,但他那寬闊胸膛裡一直跳動着的健壯的心臟卻沒了。本屬於心臟的地方,只留下一點燒灼的香痕。

這樣的謀殺,在整個遺忘之角,能做出的除了女巫苦貝兒,還會有誰?

只聽另一個粗野的聲音叫道:“大家還等什麼?哈里,爲什麼還不去吹響你的號角?剩下的人,一半去通知所有你們能通知到的人,套上你們的馬車,駕起你們的雪橇,和我一起去陰森林捉拿這個該死的女巫吧!其餘的人去斷頭廣場擦乾淨絞刑架,抱來你們最乾燥的木柴,架起最旺的篝火,等着我們回來。”

神父伊堂的臉色蒼白。他顫抖的身體讓他身後的教堂執事看了都害怕起來,那執事說:“哦!神父,你是不是不舒服?爲什麼要爲安東尼的死如此苦惱呢?他難道一向不是你的敵人嗎?”

神父伊堂什麼也沒有說,他顫微微地走向教堂的鐘樓。鐘樓很高,應該算遺忘小鎮方圓五里之內的制高點了。通往鐘樓頂端的石階窄而陡峭,神父的身體像一片凋零的黃葉逆風而上。

他們來到鐘樓頂。從鐘樓頂端俯瞰下去,冷幽的月那尖尖的一勾像一隻怨毒的發光的筆尖,勾畫出了遺忘之角邊際的黑森林與雪野的輪廓。黑與白對照着,互不妥協着,又相互侵蝕着,刻畫了原野的色澤。而同時能混雜着黑與白兩色的就只有蜿蜒的路了。

那被車輪翻出污泥的路像一條長長的、陳舊的裹屍布。這時上面已飛快的跑起馬車來。雪橇、馬車、揚鞭的脆響、臃腫的身影、墳墓一樣的黑森林、濺飛的雪,就構成了現在鐘樓下面的整個畫面——火把高高的昂着,粗野的男聲、尖銳的童聲、間或還有肉感的女聲,一起鬨叫着:“燒死她!燒死她!”

這畫面不像是追捕兇手,卻像極了一場狂歡節前的娛樂。神父伊堂的臉色陰鬱下來:這愚昧無知而又狂暴恣肆的遺忘之角的生靈啊!難怪天庭派遣的聖十字軍團,與魔王手下的獸人族在此地的戰爭會如此的曠日持久的慘烈。

布爾森農民是神父見過的生命力最旺盛,生存環境最艱苦,信仰最狂暴但也最不持久的種族了。他們今天可能還是皈依於聖靈的最虔誠的教民,明天,爲了嚴酷的命運的打擊與挫折,可能就會投入黑森林,膜拜獸人族,而成爲與聖十字軍團拼殺得最激烈的半獸人。

教堂執事看着伊堂神父沉重的臉色,見他默默站立了許久都沒說話,回思起自己剛纔說過的話,不由歉意地道:“對不起,神父,剛纔我竟還誤認爲安東尼的死不會給你這慣於承擔衆生苦難的心靈帶來新一回的傷痛呢!我的修行還是不夠啊,竟誤認爲他是你世俗意義上的仇敵。但對於信仰着同一個主的人,您聖潔的心又怎麼還會對他懷有一絲敵意呢。”

他爲他的冒失惶惑着。

神父伊堂這時候卻道:“我和他的信仰,並不一樣。”

他顫抖的手指向下面:“看一看下面那些去捉女巫的人吧!如果安東尼還活着,這些布爾森人有多少會繼續接受他的奴役?或投入黑森林,變成一個新的半獸人?想一想原本正常的女人,現在卻被稱爲女巫的苦貝兒那深埋於心中的怨毒吧。不,我和他的信仰是一樣。我服侍主以寬恕,而他,卻是以殺戮。我承認他的勇敢,但也不否認他勇敢中夾雜的貪慾與野心。”

布拉格廣場的篝火亮起來了。這個廣場還是第一個把文明之火帶入遺忘之角的利馬竇修士拓建的。從廣場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還在懷念着放逐了他的那個遙遠的西歐文明。

但從安東尼統治了遺忘之角以來,這個廣場已被更名爲更爲通俗的斷頭廣場。嚴酷的刑罰,在每年的三節都會隆重推出。在這裡,被絞死的人民甚至更多於獸族。廣場中間的旗柱,就是用斬殺過的獸人角來裝飾的。即使在這冷冽的夜,也脫不去那暗沉沉積鬱着的褐色的血腥。

兩個小時過去了,廣場中有數百居民燃起了數十堆篝火。但更多的木柴卻堆積在絞刑架下,它們是準備用來燒死女巫的。可漫長的等待讓原本狂歡的人們也疲倦了下來。夜色中,似乎有一種源自遠古的疑惑,開始嚴酷地拷問他們——這是一個殺人的夜,殺人必須是快的,否則它就會給生者帶來壓迫。

好在,一串馬鈴聲響了,人們重新興奮起來。

“來了!來了!”

百來輛雪橇、馬車踏碎夜色向廣場奔馳而來。廣場中的人們引長了脖子,彎伸向前,像夜色中一下豎起了數百個問號。人們太期待見到已經有十餘年未曾露面的女巫苦貝兒了。自從她的第一個兒子被安東尼以叛教之罪斬殺——其實人們私下底紛紛傳說,他致死的真正原因是爲了跟安東尼爭搶同一個女人——她其餘的三個兒子就先後投入了黑森林,變成了半獸人,也先後死在了安東尼的利刃之下。

從那一天起,人們就已開始害怕看到苦貝兒那怨毒的眼神。她的眼神像一個神秘的咒語,人們紛紛傳說她喪子之後,喪心病狂,已變成一個女巫了。

女巫苦貝兒之所以至今還沒被處死,據說是出自於兩個原因:一是神父伊堂的維護,他盡力堅持讓他的教區更少的染上鮮血;還有一個就是,安東尼覺得活着的苦貝兒纔是對他統治下的人民更好的警戒。他摧毀了她的孩子,也就踐踏盡了她的尊嚴。他用聖十字軍團所有的武力與榮光把她釘在了恥辱柱上。

人民是接受現實的。以後,但凡是小孩夭折、牲口瘟疫、井水變鹹,罪責的源頭就統統落在了被欽定的“女巫”苦貝兒身上。但安東尼並不下令殺她,只是每次這樣的事情發生後,就會下令把她拖到斷頭廣場扒光上衣用皮鞭狠狠地抽打她。所以,她不是女巫,誰會信呢?

苦貝兒也從不否認她所擁有的超能力。十幾年前,她終於遁出了遺忘之角的羣居生活,去黑森林邊際的陰森林隱居了。

但隨車來的居然沒有她。人們也沒有注意到那被捆縛的、遮擋於臃腫人影后面的一個男孩的身體。

有人已高聲叫問道:“那個該死的女巫呢?”

“她已經死了!”車上的人大聲解釋道:“當我們趕到陰森林時,我們就看到了那個巫婆。她從她那個野獸居住的地方、地窩子裡探出頭來。她可真是賤啊,那樣的雪與泥裡她都能活下來,你們說她不是賤是什麼?她衝我們哈哈大笑,她叫嚷道:‘沒錯,安東尼是我殺的,你們別急,你們的報應也快到了!我會回來的!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然後,那個巫婆不知道用了什麼邪法,她那該死的地窩子蓬的一下就燃燒了起來。火好大,就是安明兒松油也燃燒不起那樣熊熊的大火。我們大家公認,那一定就是地獄之火。她的頭髮被火的熱氣吹升得倒立而起——那老妖婆真的瘦得只剩一把幹骨頭了,我們只能遠遠看着她燒成灰,化成煙。那時,虧得安妮大嬸叫了一聲‘她的靈魂脫殼了,快打散那屢煙!別讓她逃入黑森林!給她時間重新聚集起來的話,她的法術會更高一層的!那時我們所有人都將逃不過她的禍害!’”

廣場中的人們驚叫了一聲。

車上的小夥兒得意得看着人羣因自己的話引起的轟動與恐慌,繼續道:“我們揮舞馬鞭、鐵鉤,拼命地去撲打那縷煙。但那煙也真邪,居然凝聚不散,直向黑森林深處飄去!”

他得意地一笑:“接下來立功的可就是我了。虧得我跑得快,追着那煙一直跑去,最後在煙落下的那叢灌木叢的背後,我逮到了這個……”

說着,他一把從身後扯出一個人來。

那是一個男孩。黑色的頭髮,尖巧的下巴,大大的眼睛裡因爲驚恐,一雙黑眼珠已經嚇出更深的顏色了。他長着一張乖巧的孩子臉,不像是本地的人,而更像遙遠的東方來的種族。

卻聽那個小夥兒敞聲笑道:“你們說,他是不是就是苦貝兒的附體?”

廣場的人已被這驚心動魄情節勾引得癡狂了。他們高叫道:“沒錯!沒錯!你看他的眼睛!那比黑森林裡最黑的黑還黑的啊!看着他的眼睛,我們只看到盲人才能見到的黑!他不就是在以這種妖術欺我們以至愚盲嗎?”

四周早有人高叫道:“燒死他!燒死他!”

在全場有節奏的一聲聲“燒死他,燒死他”中;在那開始雜亂、漸漸變得齊聲一致的用腳跺地聲中,那個男孩已被推到了絞刑架上。

“看啊,他多像一棵那種滑稽的東方豆芽菜呀!”人羣中一個女人這樣笑着。

那個男孩茫然地站在絞刑架兩根巨大的木柱之間,看着臺下狂歡的人們,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木柱上那多少年來垢積下來的血腥味兒卻喚起了他本能的恐慌。那恐慌的表情染上了他的臉,刺激得臺下的人們更加興奮了。

一根粗硬的絞索譁然落下,套上了他那細瘦的脖頸。

臺下的人們更加瘋狂了——這像是一個盛典,有人打開了苦艾酒,有人打開了帶來的淡啤酒。而人們的狂熱像啤酒的泡沫一樣充斥了整個廣場。

絞刑手已開始收緊、固定他那根粗硬的絞索。男孩的下巴被勒得微微揚了起來。他的下巴像東方的瓷勺子一樣微微向前翹,下面是一個細緻的脖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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