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戀了。”
秦翰發過來的短信裡只有這樣一個肯定的敘述句。
在追着她上課的這些天裡，秦翰一反常態，停止了從前那些死纏爛打般無謂的騷擾。電話不打了，短信不發了，早餐在被塵心拒絕了一次之後也沒再買過。每天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後排，甚至連眼皮也不擡一下。
偶爾也會有愛玩鬧的同班同學故意去逗他說話，他便客客氣氣地回答，十分友好。
所以塵心在看到那條短信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還沒到上課的時間，教室裡人也不多。秦翰不知什麼時候到了，還在低着頭玩手機。可是當塵心回頭的瞬間，他就像是感應到了似的，猛地擡起頭來。
塵心迅速地撇過臉去。手機再次“叮”地一聲響。秦翰的短信裡寫着：“不要太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塵心索性關了手機。
心中有些失落。原來自己極力掩飾的難過，居然這樣輕易地就被秦翰看破了？
她還以爲自己一直表現如常。
於是更加努力地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效果似乎適得其反。到了第三天，連黃麗瑤都忍不住問她：“你是不是又犯病了，臉色這麼差！”
她只好推說自己睡得太晚。
睡眠也確實是不太好。也許是因爲在宿舍容易分神的緣故，許慎之發過來的資料總是要到半夜才能整理完成；工作效率居然反而比跑到許慎之那裡做要低。
總是會在對着電腦屏幕的時候，回憶許慎之坐在對面的樣子。
她嫉妒過去的自己，那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自己。
不可能一直不開手機。一開機就會收到一堆秦翰發來的短信。
“看後面看後面，我有好玩的東西給你看。”
“考慮一下我啦，我又高又帥又有錢身體健康沒有不良嗜好還那麼愛你你究竟有什麼不滿意的？”
“那個人是誰啊我找人揍他一頓給你出氣好不好？”
“別整天這樣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了，失戀又不會死！”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我請你吃甜筒好不好？”
“人總是要向前看的，除非你的眼睛長在後腦勺上！”
“你看我一眼嘛！看我一眼又不會懷孕！”
看到最後這一條，塵心噴笑。
她沒有回頭。但是她知道秦翰一定看到她笑了。
下課的時候，秦翰破天荒地追了上來。
“去哪裡吃飯？”
塵心加快腳步。秦翰亦步亦趨，“去飯堂？”
十分鐘之後，塵心在擁擠的飯堂裡找到了個空位放下餐盤，秦翰立刻坐到了對面的位置上。
她沒有趕他走。
做好了被圍觀的準備之後，才發現周圍的人根本就沒在意他們。
塵心在心裡嘲笑自己——你以爲你是誰？能讓別人一直惦記着？
一頓飯吃得平靜祥和，天下太平。
餐盤中的菜色，不過是她最常吃的雞蛋炒韭菜和紅燒茄子。前天中午吃的也是這兩樣，可那時卻食不甘味，難以下嚥。可見心情的好壞，和物質關係不大。
“秦翰，我們談談吧。”吃過飯，塵心說。
秦翰不想呆在學校——學校對他來說就是個大監獄。塵心不想走太遠，因爲還有許慎之的材料要整理。最後折中了一下，兩人一起去了學校外邊的一間茶室。
茶室在一棟兩層的小樓裡。老闆別出心裁，把樓頂闢成一片露天茶座，其實就是把地方收拾乾淨了，擺上十幾套最便宜的塑料桌椅。雖然地方簡陋且吵鬧，貴在風向很好，夏天的時候生意十分興隆。現在秋風漸冷，再加上還是白天，上面一個人都沒有。老闆把秦翰和塵心當成了想說悄悄話的小情侶，殷勤地推銷這裡的安靜。
塵心看着樓下熟悉的街道，只覺有些茫然。她每天忙於生計，沒什麼機會這樣坐下來喝茶談天。
做些閒事打發時間，對她來說卻是最奢侈的享受。
“我挺喜歡這裡的。”
秦翰的開場白讓塵心有些意外，她還以爲這個地方只是秦翰隨便找的呢。
像秦翰這樣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少爺，難道不應該是在頂尖的會所混跡的麼？
秦翰繼續滔滔不絕地介紹：“晚上的時候很熱鬧，很多同學都會來這裡啊。這裡還有燒烤賣——哎對了要不要吃燒烤？老闆烤的魷魚很有名的。”
“不用了，我上火。”
“那叫一壺菊花茶。”
“好啊。”
秦翰忽然笑了。
“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說‘好啊’。”
塵心有些尷尬地撇撇嘴。
“這個地方好不好？”秦翰眨眨眼睛滿懷期待地問。
塵心知道他的小詭計，於是換了個方式說：“不錯。”
誰知秦翰居然拍了拍手掌，
說：“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說‘不錯’。”
塵心對他自娛自樂的精神徹底拜服。
“秦翰。我……”
塵心在服務員上了茶又離開之後，下了決定要說點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全都說不出口。
“我不喜歡你，你死心吧”——太直接了。
“我不可能接受你的”——理由同上。
“我們還是做朋友吧”——太矯情了。
“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比我更好的女生，你完全不用被我迷住眼睛”——十倍的矯情。
“你究竟喜歡我哪裡啊，我改還不行嗎”——算了吧，用網絡流行語來拒絕別人始終有失尊重。
秦翰期待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她的眼睛，彷彿是要鼓勵她把心裡憋的話都說出來。
“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人。”塵心說完，眼睛已然溼潤。
刻骨銘心的感覺，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即使只是想起那個名字，掌心仍舊會疼得像被硬刺穿透。
秦翰的眼睛裡卻沒有太多的意外。他垂下眼簾，自嘲地苦笑：“至少我們還有一個共同點。你不用說了。我明白。”
塵心感激地點點頭。
秦翰看着杯中漂在水面上的菊花瓣，目光如茶水般純淨。
“不過，也給我個機會，告訴你一些事吧。”
塵心擦擦眼睛，有些哽咽：“好啊。”
“其實我本來很討厭你。又驕傲，又自大，自以爲是，好像全世界都欠你的錢，高高在上，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還暴力，一點都不溫柔，一點都不可愛！”
“唔……”塵心心虛地低頭。原來秦翰今天是來給她開批鬥大會的？
“長得也不好看，太瘦了，臉色太白，好像吃不飽飯，長得不好就算了還不知道化妝，連眉毛都不捨得去修一下，亂穿衣服，沒品位，還整天板着個臉，眼睛長在腦門上——”
“喂！”塵心沉不住氣了，忍不住打斷他，“這些我都知道！”
秦翰攤手，一臉無辜：“我還以爲你不知道。”
塵心生氣地把茶杯一推，“還有什麼要說的？”
“所以我本來，確實是想狠狠地捉弄你報復你的。結果，你的表現讓我很驚奇。”
應該是所謂“第二輪比賽”中的連番捉弄吧。塵心回憶起自己被惡整的種種情景，臉上居然浮起了平靜的微笑。
因爲，現在的她，對這件事有了新的看法。
如果不是被秦翰捉弄，她也不至於要搬去和何寶瓊住，也不必爲了多出來的房租費神，當然也不用接下給許慎之當助手的工作，更不會有機會那樣接近許慎之，成爲他的助手，學生，一點一點地……
愛上許慎之。
現在的她，只能感嘆命運的神奇。
“一直到最後，你都沒有屈服，反而還踢了我一腳。說實話，那天被你踢了之後，我對你刮目相看。”
秦翰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把手肘撐在桌上，手掌交疊撐住下巴，笑得兩眼都彎了。
“所以我拜託方倩，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弄一段關於你的視頻。那個時候我只是很惡趣味地想知道，如果你看到自己的視頻被掛到網上讓全世界都能看到，你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塵心白他一眼：“果然是你。現在你知道了。”
語氣裡沒有嗔怪的意思。她現在已經可以原諒他了。
“結果，我看了以後，突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感覺。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但是……”
秦翰忽然低了頭，彷彿是在努力地在腦海中搜尋合適的語句來形容自己的感覺。
“看到你在那裡唱歌，就好像……好像有隻小蟲子在心裡面咬，從裡往外，一點一點的，酸酸的，癢癢的，還有一點疼……你明白那種感覺的，對不對？”
“嗯。”
塵心的耳朵燒了起來。她低頭喝茶，想把這陣尷尬掩飾過去。
愛上一個人的感覺。
表面波瀾不驚，心裡早已天崩地裂。
從此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愛着那個人的自己。
秦翰繼續低聲訴說：“那天我就坐在那裡，什麼都不做，就看你唱歌。看了好多遍好多遍，怎麼看都捨不得關掉……不是因爲你唱得好，而是因爲，我覺得我終於找到了同類。蘇塵心，你和我一樣，我們是同一種人。”
“不，不一樣。”塵心苦笑，“你比我勇敢。”
“是嗎？”秦翰的目光瞬間被點燃，閃着歡悅的光芒，彷彿滿天陰雲中突然瀉下萬道金光。塵心沒想到自己隨口的一句稱讚竟然會引起秦翰這樣大的反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但是勇敢有什麼用呢，”秦翰隨即又泄氣，“再怎麼勇敢你也不喜歡我。來，既然你誇我勇敢，那我就再勇敢一點好了。你倒說說看，你喜歡的那個人是什麼樣的？”
塵心的雙手瞬
間握緊了茶杯。
“不想說就算了。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反正，我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把自己變成那個樣子的。”秦翰忽然十分堅定地說。
塵心撇撇嘴：“還說我驕傲，你比我驕傲多了。”
“所以說我們是同一種人啊。”
“好吧。”
“他是單純不喜歡你，還是已經有別人了？”
塵心深吸一口氣，努力地使自己鎮定：“已經有別人了。我呢，不喜歡做第三者。所以……”
“所以你還是比我驕傲。我也不怕告訴你，就算你現在已經是那個人的女朋友了，我也會想辦法把你搶過來。”
“所以我們現在的話題是比誰更驕傲？”
秦翰噴笑。
眼下的氣氛太友好。輕鬆的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塵心的想象。她甚至差點忘了自己主動叫秦翰出來“談談”的目的。
——攤牌，要他死心。
——要他放手，不要再做無謂的糾纏。
現在他們的茶都喝完了，她不但沒有達成目的，反而步步後退。
就在她試圖把話題拉回正規的時候，秦翰又說：“蘇塵心，其實我不介意你喜歡那個人。你知道爲什麼嗎？”
“爲什麼？”
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被他帶着走。
“因爲人是會變的。沒有人可以保持着同一個樣子永遠不變。他會慢慢變成你不喜歡的樣子。就算他不變，或者變得更像你理想中的那個人了，你也會慢慢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不喜歡他。我說得對不對？”
雖然最後一句是個問句，可是秦翰說這些話的時候，信心滿滿。
塵心立刻就找到了可以反駁的立足點：“你說得很對。照你這麼說我也會變，我將來也會變成你不喜歡的樣子，你將來也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不喜歡我。我說得對不對？”
秦翰居然不反對。
塵心得出結論：“所以，你現在也沒必要——”
“不。”
秦翰十分果斷地打斷她，“正是因爲我知道這一點，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的，所以我只想在你是我喜歡的你，而我還是喜歡你的我的時候，盡情地，喜歡你。”
“許老師：昨天發來的資料已經整理完畢，我發到你的郵箱了，請查收。蘇塵心。”
短信發出之後，塵心長長地舒了口氣。電腦桌面上，許慎之在對她微笑。
這張照片還是她在加州大學的官網上找到的。原本就像素不高的一張小照片，在放滿全屏之後就模糊得只能勉強看清一個輪廓。塵心覺得沒關係。即使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也足以幫她在腦海中描摹那個已經無法再靠近的身影。
塵心忍不住想起秦翰的那句話。
“人都是會變的。”
許慎之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變老是肯定的。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慢慢地變成一箇中年人，然後又慢慢地變成一個老頭。也許會禿頂，也許會長出啤酒肚，也許會變得身形佝僂，臉上長出許多皺紋……
當然也會結婚，也會有孩子。既然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當然就不能再靠姐姐許明之照料飲食起居了。他也得開始爲柴米油鹽和奶粉尿布奔忙，變得灰頭土臉。那間几淨窗明的書房也許會變成嬰兒房，然後徹底被那個孩子霸佔。這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他的房子只有兩個房間呢？
他的書。那些寶貝得要死的書，也許會變成那個孩子的玩具，在一雙無知的小手中撕成碎片。
也許她許多年以後還會偶爾在街上遇到他。這是極有可能的，這個城市又不大，人們活動的範圍也就那些地方。他也許推着嬰兒車，身邊當然陪着那個她不曾謀面的女子。他大概已經不認得她了吧？
因爲她也會變的。
頭髮也許已經留長了，燙成俗氣的大波浪卷，臉上塗着厚厚的脂粉，像戴着面具。
也許還愛上了別人，也許也已經嫁作他人婦。在和秦翰一席談話之後，她知道這也不是不可能。她曾經以爲自己會深愛劉海寧一生不變，但結果呢？
她沒變，劉海寧先變了。
——那麼和許慎之偶遇的時候，要不要打個招呼？
不，不，算了。給大家都留點好印象吧。
塵心近乎自虐地這樣想象着，想到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人生不外如此，想通了也沒什麼好執着的。
就這樣吧。
你過你圓圓滿滿的小日子，我走我滿布荊棘碎石的人生路。中間的交錯，就當是上帝的禮物。
讓她在一顆心慢慢麻木老去的時候，依然照耀着記憶深處的禮物。
電話鈴聲忽然大作。
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是“她”。塵心皺起眉頭，足足等了三十秒才接起電話，“媽？”
繼母在那邊心急火燎地大吼：“幹嘛呢？你爸進醫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