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奉奉萋萋,雍雍喈喈。
世人都稱鳳凰非梧而不棲,棲鳳閣內,自是植了梧。正因了那鳳之意,棲鳳閣向來都只是身份高貴之人才諸如王侯將相,纔有資格踏入。
閣內三五成岔,俱都是植上了梧桐,蒼蒼鬱鬱,幾近幽邃。
棲鳳閣的內堂,一層幾近通明的茜紗落下,隔開了几案,也將那叢叢的幽深綠意也隔了開來,茜紗是用特殊材質的冰蠶絲製成,從裡面這一側望過去,朦朦朧朧的恍若一層迷霧,只是懵然些,卻還是能隱約看見外堂的情形,而處在几案上的人看來,卻只能見着一團柔軟到了帶些冰藍的幕布,瞧不清裡面的分分毫毫。
那些人將慕染帶回來後,就只是將她安置在了棲鳳閣這茜紗後面,楚凌風不來與她見面,她也見不着除了那些人外的任何一個,無論是太監也好,宮女也罷,更不用說諸如一些與她熟識之人。
身體不知被他們餵了什麼,總是軟軟的只想靠在軟榻之上,沒有痛楚,只有空虛,她一個人,靜靜的在這棲鳳閣,聽葉落,聞鳥語,澄淨的眸子,無悲無喜,縱然她呆在棲鳳閣只有短短的一天一夜,但那一個感覺,也仿若歷經了滄海桑田,她靜靜的睜着眼睛,卻忽然間發現,阡陌離的癮似乎許久沒有發作。
她努力的想要記起自己以前的一切一切,想要回想起和爹孃呆在一起的幸福時光,可是每每想到時,都會被那一雙在水底驟然張開的紫眸所攝去所有的心魂;她想要記得義父的模樣,風的模樣,長卿的模樣,可是她每每努力的描畫着他們的模樣,最終想起來的,還是那一張傾國傾城的臉,絕代風華的韻姿,繾綣深情的溫柔,及那妖嬈輕佻的笑意,不管她如何的自欺欺人,也無法剔除這樣一個事實,北堂茗這個人,早已經在無聲無息中進入了她的心,生生的刻着,就算剔除了所有他的記憶,留下來的人,也不可能是完完全全的崔慕染了……
怔怔的張着眼,然而在剎那間卻有一道陰影驟然籠罩在她的頭頂,慕染木然的擡起了眼眸,脣角輕勾着,帶起一抹異樣的弧度,似是譏誚,又似是苦澀,“他到底何時纔會來見我,又或者,什麼時候,才能放我走?”
那人輕輕蹲下身來,忽然間抓起了慕染的衣袍,猝不及防間銀光一閃,卻是將她的衣襬割裂了一角,慕染一驚,愕然瞪大了眸子時,卻見他取出一個小巧的瓷瓶,放在她的鼻下,讓她深深的嗅了幾口,平靜的聲音裡,聽不出絲毫的感情,“這是解藥,過那麼兩三個時辰,你應該就能動了吧。”他見時候差不多了,飛快的站起身就要離開。
“這到底是爲什麼?風他到底要做什麼?”慕染的聲音異常平靜的傳出,卻忽然間輕微的如同蚊咬,只愣了愣,她的眼裡便沒有任何的波瀾,就如同這個時候的她,安靜的,像是一個娃娃。只是那人並不理她,只是腳步頓了一頓,便又匆匆離去。
慕染的眼,幽幽的看向了自己的頭頂,只覺得那裡幽邃的,像是某個人的眼,深不可測,一望進去,就是那永無退路的沉淪,記不得是什麼時候,棲鳳閣熱鬧了起來,有人在几案上放了什麼,又添了什麼,悠悠泛着奇香的龍誕香,漸漸瀰漫了整個屋子。
未時一到,便有太監領着一人而來,只從茜紗後瞧一眼那人,慕染都覺得身體不可抑制的輕顫起來,怎麼可能?那個人,紫金色的錦袍,濃黑卻帶着淡淡金芒的眼,銳利的在閣內一掃,便隨意的在了几案旁坐下,卻不正是宗胥溟。
那總是透着對螻蟻般不屑藐視的眉眼仍是高傲的目中無人,看着這棲鳳閣內的擺設,宗胥溟那危險的眼微微一眯,露出淡淡的滿意和興奮,一眼瞥及那幾案上的酒盞,他的心中忽然抑制不住的激動,想要伸手去輕輕嗅聞他讓楚凌風放入的,特地爲他的小茗兒所準備的化工散,然而他的手還未觸及那酒壺,便已聽到一聲尖利的叫聲。
“皇上駕到……”
宗胥溟只是無謂的輕笑,隨意的變換了一個較爲舒服的姿勢,嗤笑着看着楚凌風的身影慢慢的出現。
慕染的眼卻驀地瞪大,最大張着,卻根本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她想要站起身來,然而身子卻依然不能動彈分毫……她想不明白,看不清楚,爲什麼這兩個人會湊在一起,將她安放在這茜紗的後面,卻又是爲何?不知爲何,她的心忽然間像是被什麼輕輕撩撥了一下,不安的開始顫動起來,那不安混合着莫名的驚惶像是一根被人日益揪緊的弦,只要再稍稍加一個力,便會崩然斷裂……她怔怔的看着,倏忽間,沒有了她的任何聲息,就好似她所有神思都化作了那極香的龍誕香氣,在這屋子裡不斷嫋娜……
“閣主別來無恙。”楚凌風靜靜的站在閣前,伸手稍稍一擡,便有太監識相的退了出去,順子本有些
猶豫,只是被楚凌風淡淡掃了一眼,也自慌忙退下。
宗胥溟帶着玩味的眼,帶着探究意味,一遍遍的將楚凌風掃視了一番,“本閣好的很,只是不知道本閣想要的東西,皇上準備好了沒有?”
對宗胥溟那帶有蔑視的探尋眼神不加理會,楚凌風輕輕笑了笑,那算是溫和的眼神飄忽的在他身上一頓,又飛快的在閣內各處掃過,在移經那茜紗後,似是能感受的到那茜紗後一人灼灼的視線,不着痕跡的側轉過身,楚凌風亦是笑道,“一切都已安排好,朕還會送閣主一個額外的禮物,不知閣主到時如何答謝朕?”他輕笑着一挑眉,忽然間曖昧的壓低了身子,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低笑婉轉,“那個人的滋味,閣主怕是已經許多年沒有嘗過了吧?”
“而朕……”略有些咬牙切齒的模樣,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人此時這年輕的帝王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痛恨和怨憤,“而朕,也想看一看,那一個傾國妖嬈的人,是如何在別人身下婉轉求歡。”
宗胥溟一怔,卻無可否認那一個滋味,銷魂的讓人哪怕讓你立馬死去,都會甘心情願,他永生不會忘卻更是時時刻刻都想要再嘗,怕是永遠都不會厭煩,他有些詫異的笑看着楚凌風,眼中毫不掩飾自己那一刻突然盛起的慾望。
“本閣倒還真是想念了那個味道。”宗胥溟不自禁的舔了舔嘴脣,然而眼神卻在瞬間變作兇狠,冷冷的逼視着笑的無害的楚凌風,“想不到楚家的人當真絕情虛僞的無一可取之處,當然,除了本閣的小茗兒。”
楚凌風的眼神在瞬息間閃了閃,在那個時候驟然劃過心間的嫉恨,像是火一般要將他最後的理智燒乾殆盡,他不置可否的笑着坐下身來,微傾着身子,言笑晏晏間倒像是兩個知心相交的朋友,“閣主難道沒有聽過最是無情帝王家麼?跟皇帝談那所謂的親情,那無異於是滑天下之大稽。”
宗胥溟卻只是不屑的瞥他一眼,帶着凜然的蔑視,他更是愜意的斜斜靠在几案上,冷冷道,“對於什麼無情有情帝王走卒之說本閣可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本閣倒是很好奇,他那樣一個謹慎聰明的近如妖的人,又如何能讓皇上您將他當做禮物送給本閣?”
“再完美的人,都會有他的弱點,就好似閣主的弱點是他,他的弱點……”楚凌風的目光忽然迷離起來,好似就要順着這滿目的霧靄,飄向某一個心底的柔軟之處,就好似他的弱點,和自己的那一個是一樣的,都是屬於同一個人。
顯然宗胥溟也想到了他沒有說出口的那個人的名字,臉色已經一下子陰沉下來,忍不住要發作起來,卻忽然間有通報聲傳來,讓他臉上的陰沉一凝,慢慢的泛出一抹幾乎瞧不出痕跡的微笑來。
“南平王到……”那一聲似帶着輕顫的通稟聲像是一道悠揚弧線,在衆人心頭晃晃悠悠而過,慕染一直都處在恍惚當中,她只看得見宗胥溟和楚凌風兩人臉上虛假的不行的笑,聽不到任何的聲響,只是隨着這一聲‘南平王……’她的聽覺似乎都變得敏銳起來,然而心口處卻忽然間微微的疼了起來……
她看着有一道熟悉至極的影子似是在遙遠的天際倏忽一閃,便輕晃晃的飄進了閣,還是銀白色的逐月長袍,似是微微帶着清冷的意味,只是那白袍上跳躍着的點點紫色蒲公英卻在瞬間沖淡了那一絲冷意,只給人那驚豔之感。
漆黑如夜的發如瀑布般垂在他的肩際,恍若水一般柔軟傾瀉下來,垂在額前的髮絲帶着優美的弧線隨着那人的走動而微微的滑落,帶起一個完美的弧度,額前那乍然綻放的牡丹已經不在,光潔的額上,就只有那淡淡的宛如肉色的疤痕,濃紫近了墨色的眼眸,比之之前更加讓人無可自拔的要深墜其中,那幽幽的紫色,瀲灩的不可方物,似乎是一劑毒,尋着每一個機會,絲絲縷縷的往着人的四肢百骸鑽,強勢霸道,卻依然讓人心甘情願沉淪。
視線在掃及几案上坐着的兩人,北堂茗眸中的深紫在一霎那間倏忽的一攪,盡數凝成了那濃濃的墨色,脣角在無意中略微一勾,帶起的笑意妖嬈之中魅惑人心,宗胥溟都只覺着只要看這個人輕輕一笑,極有自制力的身子都會控制不住的輕顫。
“哦?原來閣主也在?想不到皇上說的貴客就是閣主啊。”北堂茗淡淡的輕笑,一步一步踏來,如隔雲端般讓人只想抓住這個身影。
宗胥溟一眼就瞥見北堂茗的額角之上,自己爲他畫的那一朵牡丹刺青已經不見,心中本要再見他的喜悅慢慢的爲一陣憤怒所替代,“牡丹呢?本閣爲你描的牡丹呢?”
漫不經心的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北堂茗顧自的捏起了自己面前的酒,輕輕的在自己的鼻下微微一嗅,一雙妖魅到了邪肆的眸子卻在不經意的眼波流轉間,將兩人的視線抓着看了個透徹,直至確定那酒裡應該沒有什麼對自己有事的東
西在時,他才放心大膽的微微抿了一口,動作高貴優雅中,讓人不由自主的會將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然而他只是低低的勾脣一笑,說的極是慵懶乾脆,“讓本王洗了。”
“本閣好像說過除非到死的那天,否則不能除下麼?”宗胥溟忍不住狠狠捏住了拳,身子微向前傾的那一刻,眼中兇狠危險的光芒,亦是伴隨着那強烈的慾望如潮般涌來。然而話一出口,他的心中卻倏忽的閃過一陣銳痛,好似感覺有什麼絲線般繃緊的痛楚直直向着心口處奔騰,攏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捏緊了些,他的牙緊緊的咬着,死死的看住自己對面那個永遠都是光芒四射此刻卻慵懶至極漫不經心的男人。
“哦?”玉似的手輕搖着酒杯,帶起道道恍如琉璃般的光彩,北堂茗的脣輕描淡寫的一勾,眉梢上挑間,狹長的鳳目裡,竟是妖嬈卻又帶着挑釁的笑意,“本王毫無印象,不過若是當真聽過,現在也早已記不得了,對不住了,閣主……”他在閣主兩字上咬的極是輕極是細,帶着那低啞的誘惑,直騷動的宗胥溟的心如被貓抓般的心癢難耐。
楚凌風一直都帶着笑意的眼眸在兩人臉上不住的掃視,感覺時辰差不多時,心下略略一動,果然,他的牙慢慢咬下脣時,順子的聲音便亦是在閣外響起,“皇上,江城來報,李大人已經在清涼殿等候。”
提到江城,宗胥溟的臉色不易察覺的一沉,他忽地朝北堂茗瞥去一眼,卻正好接觸到他似笑非笑掃過來的眼眸,帶着那毫不掩飾的笑意,雖是盛極,卻讓人感覺裡面無比的冰寒。
“如此,朕便去看看……”沉吟良久,楚凌風終是一副極不情願的模樣站起身來,雙眼在觸及那悄無聲息的茜紗後面一頓,便不着痕跡的飄開了自己的眼,向着兩人略一頷首便起身離去,宗胥溟冷哼一聲不予回答,倒是北堂茗,薄脣輕勾,給他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待他的身影在閣外消失無蹤時,他才驀地嗤笑出聲,只是那滿眼妖嬈的笑意卻在觸及到了楚凌風剛纔那位子上的一點熟悉到了刻骨銘心的淺白色時,裡面的所有都沉沉的一僵,一時間,驚愕,慌亂,擔憂什麼的,都齊齊閃過。
他的心猛地一震,豁然間,竟是帶了些許的顫抖怔怔的俯下身去,撿起了那一抹纖秀的白,帶着幽幽的異香,他一眼就認得出,那是慕染身上的白袍。她果真在宮中,果真是被楚凌風帶進來了,想及此,心中突兀的盛起了一絲驚惶,他能將慕染交付給蕭長卿,卻絕不容許她呆在楚凌風的身邊,無關於其他,說他是私心也好,看透了也罷,楚凌風此人,終不會是慕染的良人,就像如今的他一樣,楚凌風也已經沒有資格說愛她。
北堂茗猛地站起身來,不管這閣內還有一個他極想殺的人,極其恨的人,此時的他,可以在瞬息間忘卻心中那多年來的怨恨,卻只想找到她。
然而宗胥溟卻又怎麼會看不出他抓在手中死死捏緊的,是崔慕染白袍上的一角,想到他心中放了多時的人,竟然爲別的人心傷情動,他便怒的站起身來,一把捏住了北堂茗的手,眼神危險的眯起,冷冷的開口,“你要到哪裡去?”
手被宗胥溟抓到的那一個剎那,好似有一股灼熱的電流從手臂間劃過全身,讓他的身體不由的輕輕一顫,他忽然間像是想到了什麼,狠狠的甩開了宗胥溟的手,死死的盯住了手中的衣料,剛纔聞到的那淡淡的異香,楚凌風……你果然夠狠,他早該想到的,只是一碰到與慕染有關的人和事,他便將那應該保有的警惕和戒備降到了最低。
然而宗胥溟卻忽然間笑了起來,他驀地想到了楚凌風說要將北堂茗獻給自己的話語,他饒有興味的看着北堂茗那傾國絕豔的臉上,他看着他忽然間有些艱難的微微踉蹌着要走出閣外,然而還未走動幾步,便突然間聽到一聲沉重的關門聲。
眼眸中陰霾頓起,北堂茗驀地想要凝聚內力,卻忽然間發覺身體似乎提不起任何的力道,他猛然擡起了頭,惡狠狠的瞪住了宗胥溟,冷冷的,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低吼,“滾……”
宗胥溟看着北堂茗,低吼一聲,便已是將北堂茗撲上。
此時,慕染只覺得一顆心,死死的下沉。
不,不要……
慕染的心頭不由的浮上一層寒意,然後迅速蔓延開來,像是一道無可挽回的寒流,一直滲透到了她的骨髓裡。不,不要……她想要拼命的大叫,卻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想要站起身去阻止,卻亦是根本動不了分毫,爲什麼,爲什麼……那個人明明說過幾個時辰能動了,爲什麼還動不了,爲什麼要她眼睜睜的看着,卻根本無能爲力,爲什麼要她只能看着,只能心痛,聽到心死的聲音……
她緊緊的閉着眼睛忽然不敢再看,心痛到了麻木,人絕望到了無邊,她能感覺的到,身體那一根緊繃的弦,已經瀕臨碎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