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2日錄
忘記是哪一天了,從蒼河下游傳來了朝廷的哀詔,說皇帝死了,太后也死了,一個三歲大小的滿人做了新帝。大少爺從外邊辦貨回到榆鎮,告訴老爺時局很亂,蒼河上下恐怕會有人鬧事,應該多募幾個家丁以防不測。老爺說你看着辦吧。
大少爺託岳父那邊的舊關係,從勸工局領回了辦火柴場的執照。又走了舅舅的關係,從督府弄來了準購一千五百斤硫磺的批文。他採辦的貨裡除了硫磺,還有機器用的稠油。二少爺給他列的購物單子,他一樣也沒有落下。他知道弟弟做的事不賺錢,可父親母親都讓他敷衍着弟弟慢慢往下做,他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大少爺跟老爺說,硫磺敞開用也用不完,買多了囤着,以後值大錢。老爺說你看着辦吧。
大少爺問老爺,把烏河岸上的古糧倉修修,給光漢辦火柴場行麼?老爺說你看着辦吧。
老爺不耐煩了。
那天我在,親眼看着老爺揚揚手,把大少爺轟出去。我在小火盆旁邊站着,手裡拿着用扇子紙折的大紙包。紙包裡是三隻活的大碗蝶,黃翅膀,藍點子,飛起來有碗口那麼大。我不知道該不該打開。老爺在牀上臥着,閉着眼,蜷得像一顆蒼蠅蛹。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又在怕死了。
他說:耳朵,我要死啦。
我說:您死不了。
他說:有什麼用?
我說:什麼有什麼用?
他說:活着有什麼用?
我說:活着是圖着享福的。
他說:享福有什麼用?
我答不出,他就一路問下去。
功名利祿有什麼用?
金銀財寶有什麼用?
嬌妻美妾有什麼用?
孝子賢孫有什麼用?
詩詞歌賦有什麼用?
吃喝拉撒有什麼用?
他自己問自己答。
他嘟嘟囔囔含了一嘴白沫子。
他說:耳朵,我要死啦!
我說:老爺您死不了!
我把小藥鍋的蓋挪開,在紙包上撕個大口子,把蝴蝶抖到水裡去。它們入水就化了,碎了,只有一隻拖着被薰壞的翅膀飛起來,屋裡像有人扔來扔去扔着一個黃瓷大碗。老爺看着大碗蝶在房樑上飛,在窗格上飛,鼻子皺了半天,撲嗒撲嗒地掉了眼淚啦。
他怕死怕得太厲害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怕死的人。
人活着不能沒有用處。
實在沒有用也不怕。
他可以吃大碗蝶。
喝蝴蝶湯。
活着有什麼用?
幹這個用!
古糧倉在烏河北岸的石臺子上,離榆鎮有一里地。它在同治年間讓大水泡過一次,水退之後改做了收租的院子。光緒初年又讓大水捲走了一個牆角,曹家就不再用它存糧,只用它堆些石料和木料,做了存放粗物的倉庫了。
古糧倉的門鎖鏽成了一個疙瘩。
石料上生着青苔。
木料上長着木耳。
院子裡倉間裡到處都是蘑菇。
二少爺領着大路走進去,馬上有好幾條綠蛇躥上了牆頭,像爬了一片藤子。二少爺對我說:你到前邊去,用棍子把草地打打。
我打了一遍,只打出了幾隻螞蚱。
倉間佔了三面,沒有前牆和門窗,像轎廊,深一些,也高一些。二少爺皺着眉頭,向大路比比劃劃。嘰裡咕嚕安排了什麼事。大路吹着口哨,用腳量着倉間的寬度和長度。他腿真長,一步有我兩步那麼大。他老往上邊看,怕有瓦片和屋檁掉下來。他不太滿意,可是挺高興,閒了這麼長時間總算有正經事做了。
他已經學會了不少中國話。
有些話是跟我學的。
我想家!
他下棋的時候常常冒這麼一句,說完哈哈一笑,讓二少爺和少奶奶看着他,想笑笑不出來。火柴場一開工,離他回家的日子就不遠了。
他像熊一樣爲曹家幹起活來!
二少爺在古糧倉的大門上掛了一塊牌子。白茬木頭,毛筆字,每個字有腦袋那麼大。上面寫的是讓整個榆鎮都弄不大明白的一些意思。字懂意思不懂。等二少爺把十來個窮光蛋浪蕩鬼招到糧倉去做工,榆鎮才抓到一點兒眉目,人們說二少爺腦瓜有毛病看樣子是真的了。
牌子上的字我到現在也記着。
榆鎮火柴公社。
公社是什麼意思?
古糧倉裡做工的都是男人。少奶奶領着用人來送飯的時候,鎮子裡的壞嘴們就說:母的進了公社了!
榆鎮人再蠢,也知道公社裡張羅的事情是造火柴,不是配種。可是他們就是不明白公社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看見上了歲數的佃農們在鎮街裡圍着二少爺問他,公社是什麼意思呢?二少爺紅着臉,很害羞的樣子。
他說:公社就是家的意思。
他說完就走了,擰着眉毛,對自己的回答也不太滿意。再看老實巴交的佃農,更不懂了!
公社成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一個不吉利的地方。
等人們覺出來,什麼都晚了。
也完了!
那天一個挺大的幹部來給敬老院掛匾,掛匾你就掛吧,他不,他要支一夥孩子來吹吹打打,給他湊熱鬧。他掛完匾滾蛋了,我們可得在這兒住到死。吹吹打打的聲音老在耳朵裡鬧,讓你覺着這是有人給你送喪來了!
他掛匾把敬老院掛成了一個不吉利的地方。
孩子,記住我的話!
不要輕易給自己給別人掛牌子。
你知道牌子上的意思也不要掛。
那麼做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