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梁州入冀州之前,蒙樑特意在邊陲駐足了一日。
梁州與冀州交界的大黃城已經重建,雖然依稀可見當年那場大戰給它留下的傷疤,但行走於此間的路人,卻好似已經忘卻了那場你死我活的大戰,他們一如既往的晨出暮歸,爲生計而忙碌,亦爲生活而開懷。只有城門外那座埋葬了二十萬大夏鐵騎的亂葬崗上,草木不生,似乎還在訴說着有關於那場大戰的悲涼。
蒙樑坐到了大黃城的一家包子鋪旁,點了一籠包子,一邊毫無吃相可言的吃着包子,一邊仰頭看向遠處那三座雄偉的山峰。
昨日下過一場雨。
朝陽一升,水汽朦朧,遠處的山峰在這水汽的縈繞下,遠遠看去宛若仙境。
蒙樑想着,他就是在這仙境下,認識了子魚,心情莫名的好了許多。
他將手裡最後一個包子囫圇的放入嘴中,又飲下一杯清水,這便站起身子緊了緊被他背在背上,纏滿白布的奇怪長劍,又拿起放在桌上的佩劍,這才結賬邁步走出了大黃城。
關於大夏即將在秋後對大周動武的消息近些日子又傳得沸沸揚揚,身在冀州的百姓倒是已經習慣了這隔三差五便開始的征伐,大戰的消息並未給這些百姓帶來任何的異樣或是惶恐。官道上往來的人羣雖然比不得往日,但依然窸窸窣窣,不曾有過斷絕。
“這麼說來那老頭子豈不是活了一千年?”或許是一路走來太過於無趣的緣故,走在官道上的蒙樑忽的自言自語道。
當然他並沒有得到迴應,爲此,他嘆了口氣,似乎是覺得這場“自言自語”並不該如此沉默一般。
但很快蒙大少爺又提起興致,開始了下一步的嘮叨。
“我看過劍陵的記載,不是說世間仙人,不成真仙,便註定隕落在第十次的千年大劫上嗎?你看那道祖都爲了應付第十次天劫忙得焦頭爛額,爲什麼老頭子還悠哉悠哉的坐在劍陵?”
“還有啊。不是說咱們劍陵就是守劍之人嗎?刑天劍不見了,這孽龍也叫我帶了出來,那爲什麼還要守陵,咱們一人分一把,帶出來不就完了,幹嘛非守在那地方呢?”
“對了,那道祖究竟想做什麼?難不成他真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成就真仙之位?我聽老頭子的語氣,怎麼感覺這道祖好不了多長時日了呢?”
蒙樑猶如連珠炮一般的詢問,依然只是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他有些不滿,在那時撇了撇嘴,終於準備放出大招。於是他清了清嗓子,語調變得古怪了些許。
“唉,你說你當年幫着天策府的夫子在他身上被種下了龍蛇雙生之法。”
“你這麼算計人家,你說我帶你尋到他,他會見你嗎?”
這話出口,蒙樑只覺手中提着的長劍,劍身忽的顫抖了起來,而後他的腦海中便響起了一陣粗獷的聲音。
“小王八犢子,少在那裡胡扯,老夫要是真想害他,何必花那麼大的勁給他弄來一隻妖臂?”
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的蒙大少爺,可沒有半分的惱怒,反倒是頗爲興奮。
已經太久沒人與他說過話了,蒙大少爺清了清嗓子,理清腦海中的思緒,做好了十足的準備來迎接這場罵戰。
“那這麼說來,你還給他留了活路?”
“廢話!”
“那怎麼招來了監視者?”
“我他孃的怎麼知道?不過是龍蛇雙生之法,若是那小子被抽取了龍氣與生機,妖臂之中磅礴的妖氣與屬於妖君的生機便會侵染他的身體,將他復活,只要他能熬過這一劫,對他以後大有好處。可怎麼知道,太陰宮的無上真人也參與此事,還想奪龍氣,封了那小子的妖臂,而後更是有監視者到來!我怎麼想得到這小子的來頭這麼大!”那聲音愈發的暴躁,有些惱怒,亦有些底氣不足。
畢竟無論怎麼說,他都算計了徐寒,這一點,他始終於心有愧。
“那這次去見他你要做什麼?道歉?”
“道歉?我滄海流縱橫天下六十載,從來都不知道道歉兩個字怎麼寫!”那聲音的語調再次變得高亢了起來。
“那你去幹嘛?”
“還債!”
蒙樑聞言愣了愣,但很快便反應過來,言道:“那就是道歉唄。”
“不是!”那聲音的主人固執的重複着自己的邏輯。
蒙樑也懶得與他在這事上多做糾纏,他撇開了這個話題,繼續言道:“不是說他身上負着劫難,連天上的人都不願意放過他,你要去救他?”
“那能怎麼辦?難道看着他死嗎?”那聲音問道。
“可搞不好你會死的。”
“我他孃的已經死了!”
聽到這裡,蒙樑的嘴角忽的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沉默了下來,沒有再與那聲音鬥下去的意思,可那聲音的主人在那時卻像是反應過來一般,他的聲音再次在蒙樑的心頭響起:“小子,你在試探我?”
蒙樑聞言,臉色有些尷尬:“也不能說是...試探吧...只是想知道師叔到底在想什麼?”
那聲音的主人沉默了一小會,語調忽的變得古怪了起來:“那要是我說我要去殺了那小子,討好那些大人物,說不準他們還會賞我一副軀殼,讓我重生,你會如何?”
“這荒郊野外的...埋一柄劍,想來不會有人告我殺人藏屍吧?”
那聲音聞此言,再次沉默。過了好一會的光景之後,方纔咬牙切齒的言道:“墨塵子到底找了個什麼徒弟!”
說完此言,蒙樑手中的長劍便又是一顫,一切迴歸平靜。
但在那之前,那聲音最後言道:“別磨磨蹭蹭的了,快些去往大夏,否者壞了時辰,那小子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可就真的死不瞑目了。”
蒙樑對此卻不以爲意,他嘴角的笑意更甚,體內的劍意於那時奔涌而出,在周遭行人的驚歎聲中,他的身子一躍而起,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北方躍起。
或許是覺得一人趕路太過無聊,蒙樑在約莫百息之後,又再次開啓了他的話嘮性子。
“話說師叔你當年爲什麼要從劍陵中將刑天劍盜出呢?”
“是爲了殺那個皇帝嗎?可皇帝都死了爲什麼不把劍送回去?不是說兇劍流於世,會成大患,咱們劍陵就是爲了守劍,如今倒好,刑天劍沒有帶回去,我又背了一把出來...”
蒙樑本以爲這樣的絮絮叨叨得不到那已經沒了興致的人的迴應,可誰知這話纔出口沒多久,那聲音便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
“兇劍再強,也只是劍。”
“這世上最可怕的永遠不是劍,而是人心。”
“劍陵再強,也禁不住有心之人,苦心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的算計,流於世中,若得能御此劍者,善用此劍者,於劍陵乃是大幸,於蒼生亦是大幸。”
......
“徐來,徐來。”宋月明抱着懷中粉嘟嘟的嬰兒,一臉笑意的不斷重複着對方的名字。
尚且還在襁褓中的小傢伙瞪大了眼珠子,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些疑惑,亦有些親近。他這般年紀,連說話都尚且未有學會,又怎會理解宋月明話裡的意思,他只是覺得有趣,就記下了徐來、徐來二字。
一旁一襲青衣的女子笑顏滿面的看着抱着孩子的男人,彎成月牙狀的眸子中閃着光芒,雖不言語,但幸福之色早已溢滿了俏麗的臉頰。
宋月明似乎是感受到了女子的目光,他將自己從那孩子身上的心神艱難的移開,這纔看向女子,由衷言道:“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
女子極爲乖巧的搖了搖頭:“能爲夫君分憂,本就是紫川該做的事情。”
宋月明見如此懂事,心頭便越是愧疚。但他很快便收起了這樣的心思,又問道:“對了,你這才生了孩子,應該在玲瓏閣多休息些時日,帶着孩子一路奔波,來這長安城着實辛苦。”
“我在閣中有無熟人,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無聊得很,更何況這一路趕來都有門中弟子好生伺候着,並不覺得辛苦,說起來還得多虧師尊大人,安排了這些事情,也是體諒我們夫妻多日未見,說起來這孩子從出生到現在都還從未見過爹長什麼樣呢!”
夏紫川這般說着,還不免有些責怪的看了宋月明一眼。
宋月明的臉色卻在那時微微一變,卻又轉瞬恢復了常態。
他抱着手中的孩子,看了看那張可愛的臉蛋,又開心的逗弄了起來,他用手輕輕的在孩子的眼前上下襬動,嘴裡說着:“徐來,叫爹,叫爹。”
夏紫川見狀,不由得嬌責道:“夫君,來兒才幾個月大,怎麼會叫爹呢?你像他這麼大的時候,不是一樣不會嗎?”
遭到責怪的宋月明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正要說些什麼,可那時候卻有幾位身着黑衣的門徒,走入了府門,朝着宋月明恭恭敬敬的一拱手,便言道:“堂主!司空長老有請!”
“嗯。知道了。”宋月明似乎對此早有預料,他並無異色的將懷中的嬰兒遞還到了夏紫川的手中,對着女子柔聲言道:“你和來兒先回房休息,我一會便來尋你們。”
夏紫川並不覺有他,她甜甜一笑,點了點頭:“夫君只管去吧,我和來兒沒關係的。”
宋月明微微一笑,這便轉過了身子,朝着那幾位門徒看了一眼,對方便領着他朝着院外走去,身後看着男人離開的夏紫川,大抵如何都想不到,男人在邁出院門那一瞬間,臉上的笑意忽然散去,眉宇間只留下令人心顫的陰冷與濃重的煞氣。
......
玲瓏府的大殿內依舊縈繞着揮之不去的黑暗氣息,這一點即使是在春光明媚的三月也不曾有過半分的更改。
宋月明邁步走入了大殿,朝着那坐在高臺上的老人微微拱手:“宋月明見過師尊。”
“見到紫川了嗎?”臺上響起一道低沉的聲音。
“見到了。”宋月明迴應道。
“老夫給你準備的這個驚喜你還滿意嗎?”那聲音又問道,語調一如既往的低沉,讓人難以從他的語調中聽出半分的情緒波動。
伴君如伴虎,宋月明很清楚,哪怕此刻他有半分的遲疑,都會迎來天大的劫難,更會讓他這一路以來所有的謀劃付諸東流。
所以宋月明毫不遲疑的迴應道:“謝過師尊美意,讓我夫妻二人得以聚首。”
臺上之人沉默了一小會,他似乎在衡量給出這樣答案的宋月明是否合乎他的心意。
而這樣的沉默很快便讓宋月明的額頭上浮出了些許汗跡。
“宇文南景立國教之事,你如何看。”但好在數息之後,臺上之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宋月明鬆了一口氣,嘴裡趕忙迴應道:“此事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能成爲國教玲瓏閣便等於與大周朝堂綁在了一起,師尊之前與祝賢合作,所謂的不同樣便是此事嗎?如此一來...”
只是宋月明的話方纔說道一半,便被太上之人生生打斷。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宋月明的身子一震,臉色微微變幻,他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說道:“師尊說的是刑天劍的事?”
臺上的老者並不理會宋月明的模樣是否是裝扮出來的,他的眸中泛起一陣翻涌的血光,語調又低沉了幾分:“宇文南景的要求很簡單,要我送歸刑天劍於劍陵。你以爲如何?”
宋月明聞言沉吟了一會光景,方纔問道道:“師尊是在擔心宇文南景此舉只是爲了讓我們交出刑天劍,日後恐會鳥盡弓藏?”
臺上的老者沉聲迴應道:“古來帝王皆是如此,王業面前從無情分,只有利弊。今日她立我玲瓏閣爲國教,一旦交出了刑天劍,那我們對他來說便是一個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
可這樣的說辭,卻讓宋月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他盈盈言道:“師尊多慮了,師尊細想,那刑天劍已經先後斬落了兩位帝王的頭顱,若是師尊坐到那個位置,恐怕也不能安心讓此物存於臥榻之側。”
“宇文南景爲何要立我玲瓏閣爲國教,並非全因忌憚刑天劍,故而以此逼迫我們就範,她最大的目的是天策府!於她來說天策府有擁立之功,亦得天下民心,於內得羣臣支持,於外有大黃城劍龍關幾十萬兵馬呼應,如此龐然大物,比起當年的長夜司只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想,相比於天策府,刑天劍遠遠算不上宇文南景的心頭之患。”
“她忌憚此物,是因爲它着實擁有可怕的力量,若是她絲毫不提及此事,我以爲才更需要擔心她立下玲瓏閣爲國教的用意。可她既然提出了這個要求,那便說明宇文南景心中對於扶持玲瓏閣對抗天策的決心。弟子以爲,與其說她是在忌憚刑天劍,倒不如說是她在忌憚玲瓏閣在她扶持下會擁有比天策府更足以威脅到她帝位的力量。”
宋月明這番話說完,那臺上的老者沉吟了一會,又言道:“可今日她能對天策府下手,明日便亦可對玲瓏閣動武,沒了刑天劍...”
“師尊糊塗啊。”只是老者 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宋月明生生打斷。
他盯着因爲被打斷言語而面色陰沉的老者,從容言道:“一旦宇文南景扶持我玲瓏閣,到時候天策府怎麼滅,什麼時候滅,還不都是師尊說了算,只要願意,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成爲即使沒有刑天劍也讓宇文南景忌憚不已的存在。”
“雖說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但只要我們一日不讓兔死,不讓鳥盡,那我們對於宇文南景來說便永遠沒有狗烹弓藏的一天。”
似乎是被宋月明此言打動,老者眸中的紅光忽的大作,他盯着宋月明看了好一會的光景,他的聲音方纔再次在這漆黑的府門中響起。
“既然如此,那你覺得由誰來護送此劍歸還劍陵最爲穩妥?”
問這個問題時,老者的眼睛眯了起來,他看似極爲隨意的語氣中,卻帶着一股戲謔的味道。
宋月明的心頭微微一震,有些不安,亦有些惶恐,但他還是在一段短暫的遲疑之後,沉聲言道:“雖然師尊決定要歸還此劍,但刑天劍的威力巨大,素來便被大周江湖各方人士所窺探,若是落在歹人之手,恐爲禍天下,因此弟子斗膽,請師尊允我親自護送此劍迴歸劍陵!”
說罷,宋月明的身子在那時豁然跪下,嘴裡的語氣可謂誠懇萬分。
臺上之人的目光再次閃動,他就這樣看着宋月明在他的腳下跪了足足百息的光景之後,方纔言道:“月明啊,你可知閣中數萬弟子,爲師爲何只看中你一人?”
“弟子不知,還請師尊教誨。”宋月明頭也不擡的高聲言道。
“因爲你很聰明,比所有人都聰明,所以此事你去辦,我很放心。”
聽了此言的宋月明匍匐在地上的臉色一喜,但嘴裡卻極爲恭敬的言道:“謝過師尊謬讚!”
“呵呵,去吧,明日我便會安排你與兩位長老共同送劍,路上務必小心謹慎。”
“弟子領命!”宋月明壓下了心底的異樣,於那時擡起了頭,朝着老者拱手言道。
說罷此言他便要退下,可在邁步走出府門時,來人的聲音卻再次響起:“月明啊!”
“師尊還有何教誨?”宋月明疑惑問道。
那時,老者的嘴角忽的勾起一抹笑意,他低聲言道:“早去早回,別讓你的妻兒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