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強巴先來到孟浩然身邊,唐敏正在給他做檢查,塔西法師靜候在一旁,這名不怕雪山的攝影詩人臉‘色’有些白,他略帶疲倦地說道:“我沒事,只是胃部有些不舒服,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可能是昨天野味吃多了,今天有些消化不良。”
唐敏問道:“這裡疼嗎?還想不想吐?”塔西法師的手指搭在孟浩然手腕上,替他把起脈來。
卓木強巴知道,這剛一開始身體就出現不適症狀,絕不是什麼好事情,可是目前他們的狀況不容樂觀,他清楚地知道,這地下河只有前進一條路,想返回是絕不可能的。塔西法師道:“脾胃不調,應該是氣血‘陰’虛所致,暫時只需調和脾胃,以暖微補就沒事了。”唐敏也道:“看來是受涼導致消化不良所致,行船顛簸所以想嘔吐,先服用一支胃復安看看情況。”
卓木強巴這才稍微寬心,讓孟浩然注意身體,繼續往下走,來到肖恩面前,這是他們這個冒險團體裡面,唯一一位銀髮碧眼的外國人,肖恩能說的中文不多,但是能聽懂一部分,有時張立說笑話他也在一旁全神貫注地聽着。卓木強巴過來時他正用英文和黎定明‘交’流着,兩人似乎聊得很開心。“嘿,肖恩,定明。”卓木強巴打聲招呼。
肖恩道:“強生,你終於有空休息一下了。這支隊伍不好帶哦。”
卓木強巴道:“也沒什麼不好帶的,大家都有戶外探險的經歷,幾乎沒有什麼矛盾,很容易就協調好大家之間的關係了。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畢竟你是第一次來西藏,怎麼樣,還習慣嗎?”
肖恩掰着指頭道:“習慣啊,你瞧,張立、岳陽、巴桑、你、敏敏、黎先生、張翔、亞拉法師、教官,幾乎一半多的人都會說英文,我沒什麼不習慣的,而且我也會說中文嘛。”說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發音道:“你好!”
卓木強巴笑了笑,黎定明道:“肖先生其實對生物學研究很深的,剛纔我們正在談亞馬遜叢林裡那些神奇生物……”
卓木強巴道:“哦,我差點忘了,定明也是動物學家呢。”
黎定明補充道:“兩棲類。”
三人聊了一會兒,直到呂競男將卓木強巴叫過去,如今呂競男、胡楊隊長、卓木強巴和嚴勇四人是這支隊伍的總決策者,很多事情都是通過他們四人討論決定的,其餘隊員‘私’下里稱呼這四人爲四巨頭。
四人又商議了一番,就是否對人員座次做出調整,還有明天的行程與休息時間等一些細節問題做了計劃,然後卓木強巴纔回到船頭,和唐敏聊了一會兒,唐敏倦了,枕在卓木強巴大‘腿’上睡着了,看着酣睡的敏敏,卓木強巴又望了望船頭還在聊天的張立他們,心想,總算熬過這第一個二十四小時了,而真正的艱難,纔剛剛開始,人在第一個二十四小時內,還有較爲清晰的生物鐘,可是,邁入第二個二十四小時之後,生物鐘開始紊‘亂’,該睡覺的時候不覺得睏倦,該進餐的時候沒有飢餓的感覺,一切都會變‘亂’,到那時候,有多少人的身體能‘挺’過來,他不知道,終於,卓木強巴也悄然睡去。
在‘迷’‘迷’糊糊中,彷彿又聽到了阿爸那熟悉的聲音:“孩子,我知道你討厭宗教,也不信神佛,但是,有些事情卻是不能被否定的。其實,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信仰,無論你有無宗教背景,無論你是否無神論者,那種信仰,即是追求,一種促使人活下去的力量。生存,是人類和所有生物在物質‘欲’望上的本能,從生命誕生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要爲繼續存活下去而不斷掙扎努力;信仰,則是人類在‘精’神‘欲’望上的本能,有時候,它甚至超越了人類‘肉’體物‘欲’上的本能,驅使人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然而人是脆弱的,不僅‘肉’體脆弱,人的心靈也同樣脆弱,遠古的人類由於‘肉’體的弱小和知識的匱乏,天生就對未知感到害怕,他們害怕陌生的事物,害怕陌生的力量,古人就如同初生的嬰兒,對一切充滿了好奇和恐懼。人們總會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無法克服的恐懼,這時候,人們的‘精’神需要寄託,他們希望有什麼能在自己困難時給予幫助,在自己絕望時給予希望,從黑暗中帶來光明,驅逐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和邪惡。於是,就有了神……”
“強巴少爺,醒醒……”卓木強巴感覺自己剛睡一會兒,就聽到了岳陽的呼喚,他睜開眼,只聽岳陽道:“估計第二‘波’漲水快到了。”
“什麼!這麼快!”卓木強巴一驚,睡意全無,翻身起立,詢問道:手機訪問:wàp.①??⑹“你確定?”
岳陽將打開的電腦遞過來,道:“強巴少爺你看,這是地圖上另一個我們沒有完全理解的,爲什麼標註時間的圖象會如此‘抽’象,以至於亞拉法師他們也無法辨認,我對此進行了反覆的觀察,發現這些圖象不是一個完整的動物,它是由兩種動物組合而成的,你看這幅,牛頭‘雞’尾,還有這個,虎面猴身,所以才變得難以理解。隨後我想到了工布村的那首詩,它說,勇士們每天只休息兩次,爲什麼是休息兩次呢?如果說這代表時間的動物不是一種,而是兩種的話……還有,我們觀測點記錄的時間也明確顯示,每天雅魯藏布江漲水也是兩次,只是一次多一次少而已,如果把動物的兩部分還原的話,那麼,也就是這個時間段了。”
卓木強巴問:“什麼時間了?”
岳陽道:“上午五點。”
卓木強巴道:“我竟然睡了這麼久。”
岳陽道:“強巴少爺,你看是不是把大家都……”
卓木強巴道:“好的,把大家都叫起來,這件事疏忽不得。”
大家都睡意‘蒙’‘蒙’的被叫醒了,有幾個人直抱怨剛剛睡着,還有幾個人似乎根本沒睡,卓木強巴有些擔憂地看着他們。“嘿嘿,大家,打起‘精’神來!”卓木強巴鼓勵道:“聽着,第二‘波’涌水就快到了,如果不想這麼快就掉隊的話,都‘精’神點兒,抓穩了船才行。”
“什麼!”
“又來啦!”
“要命喲!”新隊員又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但是,一種不祥的聲音很快就讓他們安靜下來,“嗡嗡……”“嗯嗯……”,船邊的水又一次出現了‘波’紋,岳陽的判斷是正確的,這是一個示警的信號,讓人揪心。
咆哮而來,又呼嘯而去,那銀‘色’巨龍就像是這地下王國的清道夫,隔一段時間,就要將這‘洞’‘穴’清理一遍,那無以匹敵的力量讓人戰慄。這次的涌水更大,更急,整條龍骨船就像摩托艇一樣,好幾次被拋離水面,那船頭破開的水‘花’濺得全船的人都溼漉漉的。每個人抓着船舷的手指關節都握得發白,誰都知道,一旦鬆手,就是卓木強巴所說的掉隊,那身後便是無邊的黑暗,誰也不知道自己會被這股‘激’流衝到什麼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在這‘激’流中堅持多久。雙手扳住船頭的岳陽則警惕地盯着船頭的主繩,那根被繃得筆直的繩子,在巨大的水衝力下不斷的縮緊,牢牢地絞進那龍骨之中,發出“咯咯”聲響,岳陽的心也如那龍骨一般被漸漸絞緊,他清楚,一旦那主繩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衝力斷掉的話,整條船倒退回出發的位置還算幸運,如果船被卡在哪裡或是撞沉撞破,那鐵定是全軍覆沒的結局,他已經下定決心,這‘波’涌水堅持過去,下次系船起碼要使用兩條以上的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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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一聲,岳陽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光芒從身後照‘射’而來,原來,巨大的衝擊力將龍骨船高高拋起,那船頭的探照燈正好與頭頂一根懸垂下來的石柱碰在一起,頓時熄滅,跟着“哎喲”一聲,也不知道是誰在叫。
只聽卓木強巴在指揮道:“小心,小心頭頂的石柱!抓緊船舷,趴下,快趴下!”
一個黑影從頭頂掠過,趙莊生看得分明,伸手一探,就在此時,涌水突然低了下去,跟着又是猛的一擡,蛇形船的尾端突然一翹,黎定明和趙莊生幾乎同時手指一滑,身體被拋向半空,眼看就要離船而去,坐在他們身後的巴桑和亞拉法師伸手一抓,牢牢握住兩人的腳踝,亞拉法師對趙莊生道:“抓住你了!”
趙莊生反而大叫道:“放開我!”亞拉法師端坐唸誦經文,任憑趙莊生如何掙扎,就是掙不脫,趙莊生大叫道:“李宏!李宏掉下去了!”岳陽在船頭聽見,心中一緊!
而黎定明則被巴桑重重地摔回船上,跟着船又是一顛,巴桑沙聲道:“抓揹包!”
此時的蛇形船,就好比在‘亂’石坡上疾馳的汽車,隨着水流一上一下抖動着。整個過程足足持續了好幾分鐘,洶涌的‘波’濤才逐漸平息,在這些人中,只有去過美洲的老隊員才深刻體會過那種‘波’濤洶涌和不可抗拒的力量,回憶時,那是一種永無停歇的顛簸,全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抖散架了,連意識和思維都因爲那種劇烈的抖動而模糊起來,唯有靈臺一點清明,控制住手指,死死抓住,只知道死死抓住,別的什麼都不重要了。而如今的情形也是這般,抓住船舷的手彷彿凝聚了全身的力量,而身體的其餘部位已經失去了感知,就算已是風平‘浪’靜,也要原地休息好長時間才能讓肌‘肉’重新凝集力量。孟浩然不明其理,一站起來就栽了個跟頭,他跪在船上,雙手抓着揹包,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在微微發抖,扭頭看時,不僅自己如此,黎定明抖得更厲害。
過了幾分鐘,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塔西法師第一個站了起來,穩健地向前邁了幾步,來到張翔面前,詢問道:“你沒事吧?”他清楚地看到,一根巨大的石柱貼着張翔的後背重重地蹭了一下,‘混’‘亂’中那聲“哎喲”就是張翔叫的。
張翔額頭滲着冷汗,白着臉微笑道:“沒事兒,就是碰了一下,噝!”塔西法師微微揭開他背心的衣物,張翔的汗流了下來。唐敏在後面看得清楚,張翔後背一大塊皮‘肉’被蹭掉,血‘肉’模糊,驚呼道:“呀呀!”
塔西法師對唐敏道:“我想,需要止血的東西。”
唐敏鬆開抓船舷的手,抖動着,拉了幾次揹包的拉鍊,都沒拉開,塔西法師過來幫忙,唐敏道:“紗布在第二個口袋,下面是繃帶,消毒劑在左邊第三格。”呂競男也走過來幫忙。
岳陽捏了捏拳頭,手腳能活動了,斜身一把抓住張立,道:“快來看看這燈,好像撞壞了。”一旁的禇嚴道:“看來是壞掉了,我看着那根柱子直接砸在燈殼上。”
卓木強巴站起身來,對嚴勇和胡楊隊長這兩位也沒經歷過‘潮’涌的探險隊長道:“你們沒事吧?”兩人一起搖頭,同時又撇過頭看受傷的張翔。嚴勇道:“好了,總算又活過來了。”說着,就想站起來,沒想到‘腿’肚子一陣發軟,身體竟然向前撲去,雙手抓住了張立的揹包,總算沒有跌倒在地。卻發現右方空着,不由問道:“李宏呢?”
“李宏掉下去了!”趙莊生大吼一聲,趁亞拉法師手一鬆,一個猛子就扎進了冥河之中,巴桑大叫道:“胡鬧!別去送死啊!”
“李宏掉下去了!”卓木強巴也是一驚,李宏就在他的身後,他脫手了竟然沒有出聲,當時所有的人都低埋着頭,竟然沒有人發現李宏從衆人的頭頂掠過。看着陡然增高近十米的大‘浪’‘潮’,如果是在涌水出現時就被衝了下去,哪裡還找得到。
卓木強巴等人來到船尾,將探照燈打向水面,尋找趙莊生的身影,過了片刻,趙莊生從漆黑的河水裡探出頭來,用手憤怒地打擊着水面,濺起大片的水‘花’,怒罵道:“李宏掉下去,你們爲什麼不抓住他!你們那麼厲害的啊!哼!咳咳……呼嚕嚕……”他又沉了下去……
岳陽在船尾道:“瘦子,快上來!後面還有小‘浪’頭,你會被沖走的!”但趙莊生卻沒有回答,雙手憑空一揮舞,好像不大對勁。
卓木強巴衣服來不及脫就跳下水去,將趙莊生拉了回來,大聲道:“李宏走了,我們都很傷心,但是你這樣做,是想讓我們再失去一個隊友麼?”
趙莊生被拉回船上,卓木強巴也回到了船上,水溫冰冷,他不由打了個寒顫,趙莊生裹着毯子,無神地坐在船裡,喃喃道:“他昨天還給我說,回去後我們一起去爬卡瓦格博峰……”他也清楚,李宏當時飛離船面足有三四米高,根本沒有人能拉得住,自己只是探了探身子,也被拋了起來,差點就和李宏同樣的命運了。
岳陽嘴‘脣’輕顫,面‘色’慘白地來到趙莊生面前,兩人悵然相望,都能看到對方眼裡的悲慼,岳陽沒想到,李宏竟然走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在那涌水之後,漆黑的河面上一片平寧,什麼都看不到。
“李宏——”岳陽突然對着黑暗放聲大吼。
“李宏……李宏……李宏……”‘洞’‘穴’中傳來陣陣迴響,可以清晰地聽到岳陽的呼喚在逐漸遠去。
“一定要活着——”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趙莊生也跟着一同吼了一遍,兩人的吼聲如同糾纏在一起的蛟龍,順着‘激’流遠遠而去,留下朵朵‘浪’‘花’,隨後化作虛無飄散。任誰都知道,在這樣的‘激’流中,存活下來的機率幾乎爲零,但李宏或許被衝到某處平臺了,或許抱住某根倒懸的石柱了,也許……也許他能涉水衝破黑暗,回到工布村了。岳陽和趙莊生都這樣想着,這樣安慰着自己,強壓下心中的悲傷和眼角的淚‘花’,默默着,凝望黑暗。
呂競男面無表情地對岳陽道:“別忘記,你是軍人,回到你的工作崗位上,如果你不想更多的人消失的話。”
肖恩回頭看了看王佑,這兩位昔日一同前往美洲的驢友在訓練時話並不多,兩人相對保持着距離,反而都和新隊員打成一片。“怎麼樣?比起我們在美洲刺‘激’吧?”肖恩略帶笑意的問着,王佑的手還僵在船舷上,淡淡道:“這算不了什麼。”
在船尾,巴桑也站了起來,看着船側的水流,拍了拍身前驚魂未定的黎定明,又扭頭看了看亞拉法師,法師端坐如山,自涌水來襲之時,亞拉法師並沒去扶船舷,但身體卻如粘在船體上動也不動,此刻也保持着那種姿勢,好像入定還未醒來。巴桑不由自主‘摸’了‘摸’鬍鬚,他越來越看不清這看似瘦弱的老喇嘛,還有那塔西法師,還有呂競男,還有強巴少爺,還有那個看不清深淺的肖恩,這條船上厲害的好手實在太多。
張翔後背用雙氧水消毒後上了紗布,繃帶纏好,疼痛感沒那麼明顯了,衆人也三三兩兩恢復過來,唯有黎定明,手裡死死拽着自己的揹包,臉‘色’一陣灰一陣白,‘脣’‘色’烏青,時不時嘴角顫動一下。大家都知道,他害怕了,是的,曾與死神如此近的擦肩而過,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這種經歷一生一次就夠了,更何況在未來的兩天內,他們還要持續不斷的遭遇這種情況,沒有人會怪他,大家都來安慰他。
總算讓黎定明的心情稍稍平復下來,胡楊隊長主動要求和黎定明換一下位置,於是,黎定明坐在了中間胡楊隊長坐了船尾。
船頭的探照燈壞了,張立換了一盞新的,對這種情況是早有準備,他們有好幾個備用燈,唯一準備不足的就是沒想到這涌水如此‘激’烈,張立想了想,提出利用主繩紮在船的肋骨裡,每個隊員都用快掛與船身綁在一起,這樣就不怕顛簸時被船拋飛了。說做就做,張立換了燈頭,跟着就着手改造蛇骨船,很快,這艘船又燈火通明地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