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伸出手去,卻落空的感覺。我之於你,她之於我。

造物主施捨了一個玩笑,讓天使與被守護者的角色崩亂。

我想一親你的紅顏,卻是她吻着我的脣。

生命永遠充滿了不確定,而我們都是漂流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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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今天有進步了耶!”趁着慧喬上廁所時,怪獸忽然擠到我旁邊來,小聲對我說。

“喔,恭喜。”

“而且我今天都專挑慧喬喜歡的歌來唱喔!”

“嗯,很好。”

“我還問她待會有沒有空,她說要回去找她們一羣一起來臺北的同學,我說等一下送她回去時,順便吃消夜,她也答應了。”

“嗯,不錯。”

“你是怎麼了?喝醉了嗎?”怪獸發現我的恍惚,拍拍我的下巴。

笑着說我沒事,只是有點累。旁邊是睡得很沉的素卿,我忐忑着,不曉得應該怎麼相信十五分鐘前發生過的事情。

我甚至無法伸出雙手來擁抱她,只能讓素卿靠着我的身體,她很認真地吻我,我卻生疏得像個沒經驗的十五歲小男孩,素卿的臉很熱,我感覺到她急促的鼻息,睜着眼看着她吻我時的認真,完全無法相信,這是我所認識的女孩。

“叩叩叩……”有人在敲廁所的門,外面阿潘用麥克風喊着:“裡面的人聽着,你們已經佔據了太久的廁所,限你們十五秒內出來投降,否則我們只好尿在啤酒桶裡面了……”

把素卿輕輕推開,她的雙眼無神,只有眼淚又流了下來。扶她出來坐下,還不到幾分鐘時間,她便已經睡着了。

木然看着屏幕上的歌手在跳舞,炫麗的燈光與環繞音響讓我的思緒更加複雜,我向瑩瑩借了外套,蓋在素卿身上,她卻惡了一聲,握住我的手。

“承認需要的是勇氣,否認需要的只是嘴硬”這兩句話我從來沒聽過,但是卻頗有感觸。我喜歡巧巧,但是直到最近詠翔的出現,我才肯承認,如果不是有一個競爭者可以做比較,人就不會正視自己一直在逃避的感情問題,是的,我承認,我喜歡巧巧,雖然我們依然沒見過面,雖然這是我自己向來不相信的網路愛情。

那素卿呢?這個還握着我的手,正熟睡中的女孩呢?我看着她平靜的臉,覺得非常難過。我的頭很脹,該死的啤酒正在我肚子裡翻攪,而我還在反覆思考着,現實中的素卿,與網路上的巧巧,她們所帶給我的差別與感受。

一個現實中,活生生的女孩正在喜歡我,她的形體如此明確地在我眼前,雙脣的溫度也還烙印在我心上,可是看着她趴着時,流散在我大腿邊的一頭長髮,我卻只能用遺憾的眼神看着她。因爲我喜歡的,是虛無飄渺,總在現實與幻境問流轉飄移的巧巧。

“你們今天是怎樣?好像都心事重重的,一個爛醉,一個耍自閉,怎麼了?是不是跟巧巧有關?”怪獸湊過來問我。

看着大家狂歡的激情,我把怪獸的腦袋拉到我嘴邊,對他說:“我告訴你這個秘密,但是你絕對不能告訴其他人。”

“嗯嗯,當然,我在江湖上被稱爲‘誠實可靠小郎君’,保密功夫一流。”

“好,我告訴你。”揪着怪獸的耳朵,我說:“今天下午我吻阿潘之後,發覺他的嘴脣很性感,後來我跟素卿說,我決定放棄巧巧,改追阿潘,她聽了很替她好朋友難過,所以就喝醉了。”

後果可想而知,怪獸掐着我脖子,打了我一頓,他回慧喬身邊時,還說:“媽的害我以爲你們怎麼了,結果你居然在唬我。”

那天半夜裡,素卿醒來過兩次,一次是喝水上廁所,一次是打電話給巧巧。

我們後來通通到西門町附近的飯店去,要了一間大房間。放好東西之後,我問瑩瑩,素卿以前有沒有喝醉過,她說:“素卿喔,她很少喝酒,也從來沒有醉成這樣過,頂多就只是喝了就會愛講話而已。但是說也奇怪,平常喝點酒就一直胡鬧的她,今天居然會乖乖躺下來睡覺。”

我沒告訴她,其實素卿發酒瘋,指着我大罵的時候,你們都在外面玩得更瘋。

瑩瑩說着自己忽然笑了出來,“可惜她今天很乖地睡着了,如果她發瘋的話,明天你問她,她一定什麼都記不起來,醒來還會問你:‘哎呀!我怎麼會躺在這裡?”真的會什麼都記不起來嗎?今晚的素卿不只說了很多話,她還吻了我,而她吻我時的認真,實在不像個醉鬼。

我知道喝醉的人會因爲酒精的關係,變得有勇氣,敢把自己潛藏的想法和意圖表現出來,今晚,素卿是否就是一個例子?我也知道,一個人不管醉成什麼樣子,其實多少都還有自己的自主意識在,隔天不可能完全失憶,要是素卿明天還記得這件事情,那我們之間以後又要怎麼面對彼此?

不敢多想下去,我決定看看電視,等送慧喬回去的怪獸回來一起猜拳,看哪個男生可以睡唯一的一張沙發,另外兩個,則只好打地鋪。

猜拳的勝負是怪獸贏了,可是他太高,個子塞不下那張中型沙發,結果阿潘撿到便宜,我良心不安,所以睡地板。

半夜裡素卿醒了的時候,我纔剛要睡着,聽見她下牀的腳步聲,我很好奇地偷偷看她。素卿先四顧自己身處的地方,然後在牀頭櫃找到自己的包包,跟着拿出手機,走到浴室門口,打了通電話給巧巧。

“喂,你睡了沒呀?”

我聽見素卿在跟巧巧聊着今天的事情,巧巧大概是說起了今天跟我在電話中的不愉快吧,似乎心情很差。

“唉,女人,不要這樣就哭好不好?又沒怎樣,他應該也不是故意的啦。”素卿說。

好不容易巧巧停止了哭泣,換她問素卿,關於今天發生的事情。

“就唱歌呀,他喔,像個悶葫蘆一樣,大概也是因爲跟你吵架的關係吧,沒怎麼說話,對呀,對呀,就那種悶着的死樣子嘛,他跟詠翔?喔,你放心,他們還可以說說笑話,不會打起來的。”

我納悶着,怎麼話題盡是扯到我身上時,素卿果然說話了:“小姐,講點義氣好不好?你怎麼都不問我今天怎麼了。我今天很精采耶!”

我聽見素卿說:“不曉得,被你家那口子搞得我看了也很閒,所以我就喝醉了,哎唷,你不要那麼驚慌好不好,沒被怎樣啦!我最後有印象,是我趴在馬桶邊吐,然後再來我就不清楚了,剛剛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飯店牀上了。”

“衣服?廢話,我當然有穿衣服,沒有被脫掉啦!你瘋了喔,我們有五個人在這裡耶!你以爲我們能幹什麼?”

“他們都睡死了,可是我好渴,哎呀,算了,回去再跟你說好了,我頭好痛,得先找個水喝。”

她們掛上電話之後,素卿向我轉過頭來,我忽然像在做什麼壞事一樣,趕緊緊閉上雙眼,竟然不敢與素卿對看。她在房裡走着,打開冰箱,我還聽見她打開礦泉水瓶子時,旋轉瓶蓋的聲音,直到最後她上牀了,我纔敢睜開眼睛。

在擔心什麼呢?從她與巧巧的對話中,我知道她應該是不記得跟我接吻過的,可是是真的不記得嗎?我無法忘記她吻我時,認真澄澈的雙眼。

閉上眼睛,我想着研究室裡,貼在電腦屏幕上那張巧巧的半身照片,清秀中帶點憂鬱的臉龐,忽然覺得好遙遠,又好難過的感覺。

如果睡了一覺醒來會忘記一切,我希望至少你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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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最早醒來的人是怪獸,不過雖然說是最早,其實也已經接近退房時間的中午十二點了。他被手機設定的鬧鐘叫醒,因爲慧喬中午十二點半會在微風廣場等他。

“各位,給我祝福吧!”他跟阿潘、瑩瑩擊掌,也跟素卿擊掌,但是當我伸出我的右手時,他卻轉身開始點菸和拿皮包。

“唉,還有我耶。”

“抱歉,老頭你向來是自由交割股,我不想被你帶衰,爲了我個人幸福着想,你應該不會太見怪吧?”

中午我們在西門町附近吃過飯,然後兩對男女各自行動,這依然是素卿的意見,她認爲應該多給阿潘和瑩瑩一些獨處的機會,阿潘跟瑩瑩的行程是下午先逛東區,傍晚再去看兄弟象的比賽。

“那我們呢?”看不懂,也不想看棒球的素卿問我。

今天的她一早就起來洗澡,身上已經沒有了酒味,又恢復成優雅可人的女孩。然而我卻連正眼看她的勇氣都沒有,雖然我也覺得應該讓阿潘跟瑩瑩單獨行動,然而我卻不曉得應該怎樣獨自面對素卿。

“怎麼,昨晚打地鋪沒有睡好嗎?”素卿關心地問我。

“不會,只是有點宿醉吧,我想。”我說。

從西門町上了捷運,素卿沒再說什麼,一路坐到臺北車站。我們像失去航線的候鳥,盲目地跟隨人羣,竟然上了往淡水的列車。素卿問我這樣要坐去哪裡,我說:“不曉得,我只是在體驗沒有標準答案的人生而已。”

“沒有標準答案?”

“對呀,我們可以去坐渡輪,可以去看水筆仔,也可以去吃吃小吃,甚至乾脆去淡水的好樂迪再唱它一晚上,隨便都好,沒有目的地,沒有標準答案。”

“那你自己去好了,我已經快沒有聲音了,而且我不能太晚回宿舍,不然巧巧會擔心我。”

她說,她們彼此有個約定,星期日晚上不可以超過晚上八點還沒回宿舍,不然就報警跟通知家長。說到巧巧,我忽然想起昨晚素卿沒說完的話。

“昨天晚上,你在KTV的廁所,跟我說的話沒有說完。”

“什麼話?”

“你說巧巧一直沒有跟我見面,有個原因,而這原因你沒

“我有說過這種話嗎?我怎麼不記得?”

隨着捷運列車的搖晃,我小心站穩,很鎮定地說:“有,你沒說完。”

“我爲什麼沒說完?”

“因爲你說到一半,就轉頭對着馬桶繼續吐了。”

我察覺到素卿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她說:“噢,沒啦,只是覺得你們始終緣分不到,所以才見不了面嘛!”

是這樣的嗎?坐渡輪到八里,窩在堤防邊吃着烤香腸,我一直覺得事實沒有那麼簡單,然而素卿口風很緊,她堅持不告訴我,我也無話可說。趁着她去買飲料時,我打了一通電話給巧巧,跟她說我跟素卿現在人在八里吃烤香腸。

“早點回來,我去接你,我們一起去貓空喝茶。”我說。

“去貓空要走好多路呢!”

“走累了,大不了我揹你嘛!”

“還是不要好了,我怕你會累死。”巧巧說,今天下午她還要去中壢看她爺爺奶奶,所以大概要晚上才能回來。

“你星期一應該有課吧?”她問我。

我點頭,吃掉最後一口烤香腸,說明天早上我九點有課要上。今天跟怪獸和阿潘講好了,爲了避免干擾各自的活動,所以大家如果沒事了就自己坐車回臺中,不再集合同行。

“那就早點回去,明天上課纔不會打瞌睡。”

深深呼了一口氣,我直接地說:“爲什麼我們始終見不了面?你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巧巧安靜了片刻,問我怎麼會這樣問。

“我也不知道我應該怎麼問,這只是種感覺罷了。”

“你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嗎?”

“我沒有胡思亂想,只是覺得納悶,我不想把問題歸咎給緣分或命運,真正研究歷史或文學的人,不會把歷史或文學問題,推給無辜的上帝。”

“我沒有見過你,也沒有見過詠翔,除了素卿和瑩瑩她們幾乎每天跟我在一起之外,我的世界裡沒有什麼男孩,也沒有見過網友。”

“所以呢?我們還算網友嗎?”

“冷靜點,阿遙,冷靜點,好嗎?”

巧巧說,她已經決定把網路上的個人板又改回過去的隱藏性質。

“因爲我的表達能力不好,無法讓詠翔瞭解我跟他之間有多不可能,也不想讓你一再誤會,所以我決定改變性質,讓它恢復成過去的私密。”

質疑着這樣做的意義,我說:“他也有個人板吧?你的可以改成隱藏性的,但是繼續在他那裡灌水聊天,還不是一樣的意思?而且,這樣反反覆覆地改,很容易讓別人搞不懂你真正的想法。”

“別人懂不懂,我不是那麼在乎,但是你呢?你懂了我的心情沒有?或者你要我直接關閉這個小空間,離開讓我得以接近你的網路,從此消失嗎?”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希望什麼,到最後我說:“只是覺得你這樣改來改去的,讓我感到很反覆。”

“反覆?你認爲,我會是個很反覆的人嗎?”

不知道應該怎樣解釋的我,只是保持沉默。

“這樣吧,你今天回去先好好休息,剩下的,我們改天再說,好嗎?”

淡水河的天空逐漸變黃,夕喝開始迷人,我卻沒有一點心情,剛買完酸梅汁回來的素卿並沒有聽到我跟巧巧講電話的內容,一前一後,我們只是不斷走着而已。

“到底現實中的巧巧,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我自問。

“什麼?”素卿卻聽見了。

回過頭來,我說:“我覺得……巧巧讓我有一種反覆不定的感覺。”

“怎麼說?”

“約好了見面的,她卻總是在最後關頭出了差錯,以致於每次都要你來代她赴約,說好了要設立一個私密的網路隱藏板,可是卻變成你們的公開板面,發生了詠翔的事情之後,本來應該是要認真去處理這件事情的,可是她卻選擇了再把個板改成隱藏的,但是這有什麼意義呢?她只是到詠翔的地盤去灌水而已,其實問題沒有解決,反而讓我摸不着她的心事。”

看着我滔滔不絕地說着,素卿到了最後,無奈地對我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我可以瞭解巧巧的想法,與她會這樣子的原因,但是很抱歉,我無法對你解釋什麼,以前我就說過了,關於她自己的事情,你應該在見面之後自己去問她。”

於是我們結束沒有結論的討論,淡水暮色依然動人,可惜就是朦朦朧朧,好不乾脆。

最後臨上車前,素卿問我:“我昨晚喝醉之後沒有亂說什麼吧?”

搖搖頭,我說沒有。

“那就好,我覺得我一喝酒就會開始胡言亂語,如果我說了什麼,請不要當真或見怪。”

她笑着說。

我用笑容迴應她,叮嚀着她以後別再喝醉。素卿微笑看着統聯巴士開出民生西路站,而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陸橋轉彎處。

這兩天像作夢一樣,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讓我震怒的、驚訝的,還有無可奈何的。見到巧巧之前,我先見到了詠翔;牽到我喜歡的巧巧的手之前,竟然是素卿吻了我。

如果每次來臺北都會這麼勁爆的話,我以後可能都會不敢來了。會不敢來嗎?我忽然笑了出來,發覺人生真是充滿了意外。把手機關機,戴起了隨身聽的耳機,準備這樣安靜地,悼念着以前我自以爲很簡單的生活。

過度密集而複雜的線條,可以構成似乎簡單的畫面,那原來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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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之後,“提拉米蘇的眼淚”果然又變回以前的隱藏性個人板,除了我之外,再沒有誰可以進來,本以爲這樣就可以平靜許多了,結果阿潘指給我看,他找到詠翔的個人板,看着巧巧與他往來回應的文章,果然讓我差點沒有吐死。

“這是怎麼一回事?”阿潘說:“你跟素卿愈走愈近,巧巧跟詠翔愈聊愈投機,這是怎樣?各自發展了嗎?”

沉吟半晌,我跟阿潘說,這也許跟我每次見到的人都是素卿有關,因爲巧巧始終處在一個隱匿的角落中,我想跟她更接近也很難。

“對詠翔來說,巧巧也一樣是在角落呀,他怎麼就不會覺得接近很難?”阿潘盯着我,對我說:“還是你終於發現,網路上的感情真的很不真實,所以你決定改變作風,去接受現實裡的素卿了?”

“首先我就不認爲我跟素卿之間能發展出什麼來,因爲我對她並沒有什麼友情之外的感覺,再者是我實在不夠了解巧巧,還是那句老話,沒有見過面之前,我對她許多現實中的事情與心情都不夠了解,就算我承認我喜歡她,也不能代表我們就可以算是情人了呀。”我很認真地對阿潘說:“如果這件事情讓我學到什麼的話,我想我大概只證明了一個道理:沒有相處過的情人,原來終究只能存在於想像中。”

心裡有太多的問題沒有解決,我不知道巧巧的個性,只概略瞭解她是個熱情的人而已,可是如果熱情,就應該比較積極主動,那麼誰能告訴我,爲什麼截至今天爲止,我們每次都見不着面?她對詠翔的態度最近又變得比較緩和一點,不像之前拒絕他時的直接,我看見他們的對話已經很生活化了,詠翔會關心她的生活,巧巧則會提醒詠翔記得唸書,準備畢業考。

看得很茫然,我想在隱藏板問巧巧,卻始終問不出口,後來我去問素卿,素卿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當我終於忍不下去,想打破尷尬去問個明白時,巧巧寫了一封信給我。

或許這不是我們最初想要的故事情節,回頭看見的天使始終披戴着迷惘的紗。

我無法對你解釋的有太多,包括夢醒時的慌亂,與現實中的感傷。

不言不語的你,透露出了不想聽我訴說的訊息。

但此刻埋首戰鼓聲喧,千餘年前的你,卻不曉得其實我仍在這裡,

在這裡,到今晚爲止。

結束營業的飲料吧,流下最後一滴提拉米蘇的眼淚,

老闆娘需要沉澱自己,思考如何讓你明白她的心情。

看完這封信之後的五分鐘,我發現隱藏板就此不見了,它被板主刪除了。

“媽了個西瓜,爲什麼你對他講話就那麼簡單明白,就那麼活靈活現,爲什麼給我的就是這種比他媽龜殼甲骨還要難解讀的文字?”死盯着屏幕上的句子,我用蚊子般的音量自言自語。

想去問素卿,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拿起電話,我卻撥不出去,因爲我老是想起她在KYV吻我時的眼神,即使她事後說她完全沒有記憶,我卻不可能也跟着遺忘這件事情,既然這樣,我跟巧巧之間的事情,又怎麼好意思開口問她呢?

這一天,我一個人在研究室窩了一晚上,許多感覺紛至杳來,然後又悄然離去,泡了一杯咖啡,卻直到它都涼了也沒喝過一口。我只是這樣忽而喜,忽而憂,然後忽而怨,又忽而嘆地過了一晚。思念成爲一種習慣之後,空虛便會成爲難以忍受的壓力,我在品嚐空虛與失落交雜的滋味。

本來故事應該在這裡就要宣告結束了,因爲後來的半個月,我幾乎不再上線,當然在做研究時,我依然會偶爾擡頭,去看看電腦屏幕,但是以前我看到的是線上的巧巧,現在則是經典接龍的畫面。

那張貼在屏幕邊框上的照片我已經收掉了,它被我夾到《三國演義》裡面,就在第七十七回,關雲長被砍下腦袋的那一段故事裡,我選擇讓愛情在這裡斷頭。

後來的某一天,我離開座位,去學生餐廳喝咖啡時,系主任剛好來這裡串門子,發現電腦屏幕居然是處在經典接龍的畫面上時,他很生氣地要還在做研究的學弟立刻把遊戲刪除。

從此我連電腦都不開了,擡頭就改看掛在牆壁上,笑得很慈祥的、說自己還可以談戀愛的教授的大頭照。

可是因爲我們還在呼吸,還活在同一座島嶼上,所以故事其實無法真正結束。無法結束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爲我終於還是會有忍不住想要打開電腦的時候。

之所以會讓我想再一腳踩進這無底洞,這都要怪我們寶貝教授。

“定遙哪,最近論文寫得怎麼樣了呀?”他拍拍我的肩膀,坐到我的旁邊來,我則停止了敲鍵盤的手,轉頭看他。

“嗯?本來貼這兒的小姑娘照片呢?”

就從這句話開始,他問起了不必他來指導的事情,我揀了一些不相干的說了之後,下了一個結論:“彼此之間有太多不瞭解,對於未來有太多不確定,所以只好選擇放棄了。”

“不瞭解的就應該去了解,不確定的就應該去確定,年輕人要能當機立斷,我知道你哪,你這人就是喜歡自己轉圈兒。所以死衚衕很多,沒有了解與確定之前,很多事情是不能說放棄就放棄的,你看看阿斗,他小子是什麼德性,諸葛亮難道不了解,不確定嗎?可是他有沒有放棄呢?就因爲不放棄,所以纔有七出祁山的故事嘛!”他拍拍我的頭,良有深意地說着。

一個人坐在逢甲麥當勞吃漢堡,我反覆想着教授說的話。吵雜的環境中,忽然有種很平靜的感覺。

我又想起了自己現在坐的這個位置,會不會是巧巧當初坐過的呢?擡頭看見了點餐櫃檯,我想像着一個女孩孤獨地在那裡點餐的模樣。

如果她可以這樣爲了我而跑到臺中來,那我又怎能憑着她跟詠翔之間的一些聊天字句,去否定她曾用過的苦心呢?雖然我感覺巧巧的行事作風有點反覆,但這是否意味着我更應該主動去了解背後的原因呢?那個素卿一直守着不說的原因。

最後我放了教授鴿子,讓他一個人在研究室,等我買晚餐回去等到晚上十一點,老邁的教授打電話問我人在哪裡時,我說:“教授,我去了解與確定一些事情,所以很抱歉,麻煩你幫我關掉電腦,收拾文件,我不能買晚餐回去給你了。”

“定遙哪,你不要做傻事,你人在哪裡?”

“諸葛亮七出祁山,爲的是他的理想,我去過三四次臺北,爲的是我的愛情。”

“你要去臺北?”

“我已經快要下車了,這裡是承德路,臺北火車站附近了。”

不管結局如何,至少我們曾認真付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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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車站附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店裡,我選了一個安靜的位置,打了電話給巧巧。

“我知道你對我很不諒解,關於始終沒有見過面的原因,還有我跟詠翔之間的事情,你不是就因爲這樣,所以不願意到隱藏板發文章的嗎?一個爲了你我而存在的私密空間,如果你不願意再來留下足跡,那它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寧願結束它,而不願繼續無止盡地空等待。”

我聽見了巧巧的哽咽。

“我把文章備份了之後,選擇親手結束了它,天使失去了她想守護的人之後,天堂也就不該繼續存在,那太殘缺,也太殘忍。”

用力地閉上眼睛,喝了一口苦澀的炭燒冰咖啡,我說了一句“對不起”。

“不要道歉,阿遙,我要的,不是你說對不起。我承認,當詠翔也用與我相同的熱情對待我時,我的確是動心的。但是我無法接受他,因爲對我而言,跟他只能當朋友,好朋友。”

“爲什麼?”

“因爲天使一次只能守護一個人。”巧巧的聲音很輕細。

沉默半晌,我跟巧巧說,我人在臺北,理由是她可以爲了我跑臺中,我當然也可以爲了她來臺北。

“來看你可能去過的一些地方吧!明天想去中正紀念堂走走,也想再去公館走走。”我說。

“可是我明天早上有事情,要到校刊杜去一趟。準備編學校的期刊……”

對於見面,這次我打定了主意,因爲我知道,唯有見着了面,許多事情與心結才能解開。

“下午呢?”

“下午上課到五點半。”

“晚上呢?”

“晚上本來跟素卿約了要去看學校播放的電影……”

然後我又沉默了。

“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看不見天使的原因,是因爲天使在我背後,現在我回過頭來了,如果你是我的天使,明天晚上七點半,我在臺北車站對面的新光三越大門口等你,回頭時,希望可以看見你。”靜靜地,說完之後,我掛上了電話。

我老弟曾揣測過,他說巧巧也許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才一直不肯跟我見面,這種說法與素卿似乎有一個關於巧巧的秘密,始終不肯對我說明的疑點不謀而合。現在,我想揭開全部的朦朧,揭開籠罩在天使臉上那層迷惘的紗。

關了手機,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擾,這一個夜晚,我需要完全的寧靜。手上拿着的是脫離《三國演義》,巧巧的照片,我明天要去看她佇立過的中正紀念堂。

中正紀念堂從我國小開始,至今已經去過了不下數十次,但卻從不曾對這棟建築有過如此的嚮往,這才驚覺,當一個人決定放手了去愛的時候,原來會有這麼大的改變。

看着已經關機的手機,我開始有點了解巧巧上次來臺中時,電話不通的理由背後,可能跟我有一樣的原因。我們都不希望有誰在這時打電話來,影響自己已經堅定的情緒,能夠專心守着自己的希望,那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因此雖然我可以想像阿潘他們正在焦急的樣子,但是卻怎樣都不想打電話回去,報告自己的行蹤。

店員走過來爲我添白開水的時候,我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倉促出發的結果,我沒攜帶換洗衣物,也沒帶多少現金在身上,而且我怕躺在旅館舒服的牀上,明天可能會睡得很死,會耽誤了我的行程。

隔天的臺北是個大陰天,像極了上次阿潘辦網聚那天的天氣,上一回,我在公館的誠品看見一對見面的網友,期許自己見巧巧時,也能是這樣的天氣,然後我就可以幫她撐傘。爲了這種想法,我跑到7一ll買了一把傘。

走在中正紀念堂廣場,看着整建中的主建築,我站在巧巧在照片中佇立的那個位置,想像着相機就在面前的感覺。她不知道那張照片最後會到了我的手上,收在我的皮夾中。

走到公館的巷道,我又來到誠品門口,雨開始逐漸落下,我想像着上次,巧巧跟素卿趕到誠品,卻撲了個空時的情景。

最後我站在新光三越外面,撐起了傘。不打算演一場很芭樂的愛情戲,我對臺北的雨水也沒多少興趣,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淋溼了,晚一點坐車回臺中,我還可能被統聯客運的冷氣給凍死。

因爲陰雨,今天的氣溫不高,新光三越外頭的人潮不算多。抽完兩根香菸之後,時間是七點二十分。

打開手機,明亮的路燈與廣告燈,讓我看見了手機上的幾個訊息,都是阿潘他們傳來的,無非是叫我立即回電之類的。

沒有音樂聲,四周是一片人車喧譁,以及雨水打在雨傘上的聲音。靠在大柱子旁邊,我輕輕哼唱着張惠妹的“心誠則靈”,這是素卿說過的,她認爲的愛情。

我的心,此刻非常虔敬,堅決地想見到那個讓我始終無法捉摸的女孩,我想看見她,聽她說說對我的感覺,也聽她說說關於她的一切,好讓我對這份愛情多些瞭解與確定。

會靈驗嗎?真能隨心順意嗎?手機時間跳到七點三十分的瞬間,我回頭四顧,慘澹夜雨,寂寞而匆忙的人羣不斷從我身邊經過,今晚的新光三越很惆悵,我一邊回想着認識巧巧以來所發生過的種種,一邊不斷張望着,希望能在不算擁擠的人羣中,探索到照片中的女孩。

唱完第三遍的“心誠則靈”,雨已漸歇,我把張開的傘放在地上,掏出香菸來又點了一根。

該去問誰好呢?我回過頭卻沒有看見我的天使,這時候我該如何是好?

如果心誠則靈,爲何回頭不見天使,只剩霓虹閃爍着沉默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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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自己的心裡,圈劃了一面空白,爲的是好讓我可以用感覺描繪一張臉孔,用來填補回頭之後,無可言喻的空洞與孤寂。不算冷清的街頭,溼熱的空氣,我忘了自己身上的感覺,滿心裡只有無比的惆悵而已。

巧巧終究沒來,時間是晚上八點半,我已經等了一個小時。我沒有像八點檔連續劇的男主角一樣,刻意地讓自己淋雨,但是這把雨傘有跟沒有也沒多大差別,因爲我已經傻到雨傘拿偏了都沒有感覺,就這樣讓身體的左邊不斷淋着雨。

再沒有撥打電話的信心,腳痠了之後,我把雨傘撐好,蹲在路邊,抽完了一整包的煙,口很渴,可是我不知道這附近哪裡有便利商店,往客運站那邊雖然有幾家,可是距離小遠,我也怕這一離開,萬一巧巧真的來了,我們又要錯過。

這時有個大約二十歲左右的女孩走到我身邊來,她用一臉微笑望着我,長長的頭髮,娟秀的面容,有幾分巧巧眉宇間特有的憂鬱,正當我要走上前去開口時,她先說話了:“先生,可以耽誤你幾分鐘,幫我填一下問卷嗎?”

愣住了三五秒鐘,我用一臉沮喪拒絕了她。

這是老天爺對我開的玩笑嗎?還是我已經惦記着照片中的人,惦記得太過分了,以致於看見同類型的女孩,就都錯認爲是巧巧呢?

無可奈何地慢慢走離新光三越,連哼歌的心情都沒有了,我只剩下一把廉價的雨傘作陪,走到統聯車站之前,我先在半途中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大罐礦泉水,狠狠喝掉半罐,算是發泄一整晚的失落,也是對自己的補償,心理已經嚴重受創時,沒理由讓身體也受委屈。

回個頭,我找不到便利店外的垃圾桶,想起這裡是連丟垃圾都要付錢的臺北市,很煩躁的我把雨傘直接扔到巷子裡,然後帶着滿滿的遺憾與無奈去搭車,背上還被臺北車站輝煌的燈光曬得有點痛。

當感情主動的角色對換之後,換我住進籠子裡,扮演着倉皇失措的囚鳥。

在車上,我用手機打了一封簡訊,想要傳給隨便什麼人都好,可是最後我翻遍電話簿,找不到一個適合的人選,最後只好傳回來給自己。

車子駛出臺北的繁華,先到三重繞了一圈之後,轉上高速公路,我的目光始終看着遠遠的燈光,這座夜景充滿迷離氣息的城市,居然讓我每次來,都帶着滿滿的愁緒回家。

擁擠的城市、擁擠的交通、擁擠的人羣,還有不健康的天空,充滿了讓我摸不着邊的人,以及這些人的故事,我覺得很冷,車上的冷氣怎麼關都關不掉似的,只好縮成一團。

就從此放棄了嗎?

雙腳縮到座椅上,用手環抱着膝蓋時,我問自己。

教授的話言猶在耳,我就是因爲這樣才匆忙北上的,諸葛亮奮鬥半生,我決定展開主動則纔不過幾天而已,所以這時候談放棄未免早了一點。

車子開到新竹時,巧巧打了電話給我。

“你還在臺北嗎?”

“怎麼了嗎?”

我不想告訴她我的心情,因爲實在不曉得怎麼說纔好。

說在車站的新光三越見面,只是我片面的訂約,她也沒說一定能來赴約,所以我根本怪不了她,會感到失落與惆悵,但我沒有生氣的理由,因爲約定既然不成立,就沒有所謂失約的問題。

“今晚你跟素卿去看了什麼電影呀?”我記得巧巧說的,她今晚約了素卿去看學校播放的電影。

“甭提了,根本沒去看。”

“爲什麼?”

“我爸媽剛走,我爸回臺灣了,跟我媽來學校宿舍看我,還跟我室友們一一拜託,說請她們照顧我,然後要請她們端午節通通去我家吃糉子。”

巧巧很無奈地說着。

我忽然有一種想笑的感覺,看樣子我今晚在新光三越外面那一場等待,簡直是白癡的行爲,自己不斷猜想着巧巧沒來的各種理由,自導自演一場悲劇,卻沒想到真相竟然是這樣。

“而且我媽很誇張,她說要在我電腦裝視訊球,好確實掌握我的行蹤,她要確定我人的確在宿舍。”

終於我忍不住笑了,巧巧問我笑什麼,我說沒有,只是覺得誇張而已。

“是很誇張,現在你瞭解了,我爲什麼會說自己是一隻‘囚鳥’了。”

後來巧巧問我現在人在哪裡,她說:“現在宿舍還沒關門,我想去找你,剛剛跟素卿說過了,她說可以幫我跟舍監請假,就說我去學姐家,我坐計程車去找你。”

“可是我在統聯上面,現在已經到新竹了。”

接着的是好長久的沉默,我聽見巧巧的呼吸聲。

“那……不然六月中我生日,你有可能再上臺北嗎?”她小聲地說,六月十六日,是她的生日。

過生日的意義,表示這個生命確實存在,表示她是一個真正存在的人物,而那就是我要確定的,所以我說:“六月中我考完試的話,就上來見你,打開囚禁你的囚籠。”

如果囚鳥是被外在的壓力所壓迫,而必須無奈地失去自由,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因爲人在壓迫中,是不會快樂的。這一點我比巧巧好很多,我娘從來不會勉強我們,也不會’想要監控我們,只有很久不見的時候,纔會拿遺產來威脅我們兄弟倆,而會在乎這種威脅的,也只有我而已。

巧巧的父母讓人感覺他們無所不用其極,想要牢牢看管住女兒,臺灣的治安有這麼糟糕嗎?我實在不覺得。當然可能有其他因素,不過巧巧沒提過,我也不曉得從何問起。

另外一種,一隻囚鳥的被囚困,如果來自於自己,那就比被壓迫更加可悲了,因爲對自己的束縛,導致自己無法走出去面對這世界,那就永遠沒有人可以搭救得了他了。

這時候的我,還一直以爲巧巧是屬於前者的那種囚鳥,所以回到臺中不久,我就問阿潘說,什麼時候還要再去臺北玩,記得跟我說,我也想去。

他們在責備我一頭之後,很納悶地問我想幹什麼。

“我想了很多,我覺得以前的我很幼稚,因爲無聊的理由,放棄了很多可能成爲我的天使的女孩,而如今我認識了巧巧,她一直讓我有種很重要的感覺,像是相見恨晚,我們之前可以無話不談,但是也可以安靜地互相陪伴對方一整夜,雖然沒有見面,可是生活中,其實已經有很多地方有接觸了。”

“講重點,老頭你每次都這樣羅唆一大堆不着邊際的。”怪獸說了。

吞了一口口水,我說:“她跟詠翔的事情,我已經大致瞭解了,而不管過去幾次沒見面的理由是什麼,我都決定不再揣測,因爲揣測也無濟於事,現在的我決定讓巧巧的形象更具體化,唯有見着了面,才能理清很多我的疑點,以及澄清很多不必要的誤會,所以我要見她,把話說清楚之後,我會跟她說,我喜歡她。”

說完,我打了一個噴嚏。當天晚上凌晨四點半,我就被送進了醫院,理由是我因爲淋雨和吹冷氣,所以感冒發高燒,在悶熱得要命的臺中六月天。

我是沉冷的石油,一旦點燃之後,則會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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