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牽引進入城門之後,不二就感受到一股巨力加諸於身,旋即一陣天光閃爍,再回神時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浩瀚壯闊的城池不見了。巨大的城門,人身蠍尾的美人雕像,異族將領的雕塑,都消失了。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寬闊的石磚廣場,廣場四周是散發着滄桑氣息的頹廢遺蹟。
到處都是頹廢半倒的赤色建築,在經年的風雨侵蝕下斑駁蛻皮,散發一陣陣刺鼻的黴味。
巨大的石塊兒橫躺在大地上,黑色藤蔓頑強地鑽開它的身體,從邊邊角角露出尖銳的枝芽,崩裂一地的碎石子兒。
怪異的是遺蹟的中央——一條寬闊的石板路向遠方延伸,大約容得下十個人並排行走,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像遺蹟中間架起的孤橋。
天空泛着淡淡的紅色,天上沒有太陽,但光線充足,視野開闊,遠方似乎瀰漫着赤霧。
“這麼個破地方……”
“就是說……”
“你們兩個,少說些話罷,小心褻瀆異族神靈。”
在短暫的驚訝過後,進入古城的修士們開始交頭接耳。相熟的修士湊成一團,形成一個個涇渭分明的小圈子。
不二看了看四周,大概盤算一番,這裡約莫有兩千餘道人影。在喀則城未破之時,楚月曾爲了血祭族人肌膚碎片,冒險進城走了一遭,還跟自己支了不少靈石,按說這碎片多半不好得手的。現今竟然有這麼多人,不得不考慮楚月是否訛了自己一筆。
在人羣的邊緣還有一個孤零零的樹族人身影,他頭頂是稀疏的綠色枝條,滿身粗糙的樹皮,眼睛,鼻子,嘴巴都嵌在樹皮裡。這一族人據說生活在蠻荒深處,擅長使用自然系法術,族中似乎也有悟道等級的存在。
角族人當然也沒有缺席,他們約莫有百餘人,遠遠地躲在人羣最後方。
在兩族生死大戰正如火如荼的背景下,人角兩方相隔的空地上瀰漫着濃濃殺氣。但初入古城遺蹟,在沒有搞清楚狀況之前,暫時還沒有打起來的跡象。
不二隱隱覺得角族衆人中有人在打量自己,但凝神瞧去卻無所收穫。等他把注意力轉向旁處,再次生出被旁人盯着的感覺,回頭瞧去卻還是一片亂哄哄的場面。喀則城之戰,他把靈石運到戰場立了大功,也壞了角族人的大事,想來惦記他的人不少。有這些角族人在,這趟古城之旅,又多了一些風險。
(二)
在一衆人族修士裡,不二臉熟的面龐不少。
失蹤已久的魁木峰和一個蒙紗女子站在一處,魁木峰手中拿着一團面具,臉上有些吃驚的神色。似乎這面具一入古城就失去了功效。不二遠遠一觀,才發現他也步入了地橋境,甚至比自己還早一步到了地橋境中期。
人生真是難講公平。不二遭了多少磨難,還有蘇纖作弊幫忙,損失六十年壽元爲代價,在大霧蟲海中還佔了三十年的便宜,好不容易纔步入地橋境,算的上同時代修士中的佼佼者。再看魁木峰,被宗盟通緝,四處流蕩,說不定連個固定的修行之所都無有,竟然也踏入了地橋境。有時候,他真的很有重新投胎的衝動。
秀秀上前去打招呼,但看到魁木峰身旁的人不是李悠然,不免失望至極。與魁木峰聊了一會兒,她又返了回來,滿臉的落寞和難過。
“悠然姐不在了。”她說。
這些年來她交的朋友不多,李悠然是最喜歡的一個。李悠然的離開,再加上感情路不順,讓她心中生出一種難以言明的孤獨感。
不二想起當初在傀蜮谷,李悠然和秀秀還聯手救過他,兩個人說悄悄話的餘音還在耳旁,故人卻已在另一個世界了。
“魁木峰來古城就是爲了她罷。”他說。
秀秀聽了,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也似乎果然好受了一些,說道:“但願古城可以讓人復活的傳說是真的。”
“魁兄旁邊的女子……”
“哦,”秀秀難得笑了一下,“這麼八卦的話可不像你說的。”
“關心故友,關心故友。”
秀秀道:“魁木峰說是萍水相逢的道友,但看他的模樣,似乎挺討厭這女的。”
不二遠遠衝魁木峰招了招手,“魁兄,我這裡都是自己人,要不要一起?”
古城裡究竟有什麼危險,誰都不知道。魁木峰修爲深厚,爲人仗義,又與不二相熟,倘若他能加入自己一方,無疑是一大助力。
魁木峰看了看身旁的女子,又瞧向不二,“我這些年獨來獨往慣了。”
不二倒也不怎麼失望,衝他拱了拱手不再強求。
在靠右邊十餘丈遠的地方,又是三位老面孔——南秋賜,唯夢公主,疤臉男。縱是不二現今練就一副厚實的麪皮,看見這三人,臉上微微一燙也是免不了的。
上一次與三人相見還是在大霧蟲海的時候。大家裸程相對,敞開胸懷,不拘一束,箇中滋味,實不足爲外人道。後來被苦臉修士追殺的時候,他也曾被南秋賜出手相救,說起來也算很有緣分。
一轉眼已是數年過去,唯夢絕美的容顏依舊,當時被苦臉修士關在門外的疤男子也無變化,南秋賜卻是白髮蒼生,老態畢顯。如果不是有唯夢陪在身旁,再加上從前的衣衫未改,不二是難以認出的。
唯夢瞧見不二,遠遠招了招手,便走上前打招呼。
不二下意識想起大霧蟲海中光着身子抱起她的模樣,當即神色一肅,正氣凜然——直面本心。
(三)
唯夢的的人族語已十分慣熟。她這些年一直跟着南秋賜在諸千界面流浪。異聞奇趣甚多,一時間也聊不完。
兩人說了一會兒子話,唯夢瞧見不二身旁一羣姑娘,容貌個個秀美,尤以秀秀和楚月爲甚,比自己也不妨多讓,便湊在不二耳旁問道:“歲月姑娘哪裡去了?”
不二想起歲月被自己傳在喀則城曠野之外,現今也不知怎麼樣了,只好苦笑。
“還是歲月姑娘好啊,”唯夢小聲道:“你可不要辜負了人家……”
這些女人腦袋裡怎麼淨裝着這麼些破事。
不二指了指南秋賜,又問唯夢,“這古城神秘兮兮的……我們後面要不要一起?”
唯夢看了看南秋賜,見他滿臉不情願,只好道:“還是分開走罷,他不合羣。”
不二本就沒指望南秋賜能答應,這也就是個客氣話。
但唯夢大概是跟着南秋賜待了太久憋壞了,又跟不二這邊說了好一陣子話。後來又跟碾冰院幾個姑娘聊了起來。
不二聽她問的是宏然界風情,嫁娶風俗,隻字未提大霧蟲海的往事才放心下來。
再打量打量,竟然又瞧見了古有生這個大叛徒。不二曉得他一直在歲月手下做事,便很想問問他歲月的情況。但古有生傀蜮谷一戰出了名,大概知道自己上了宏然宗盟的黑名單,一現身很自覺地混到了角族那一撥,絕不給魏不二半點機會。
幾個打扮怪異的男男女女躲在左手邊廢墟的角落裡,不二在幾人中看見了兩個曾有一面之緣的身影,也就是上次在西南昆彌小院中和歲月一同前來的一男一女,其中一個似乎名叫言薇來着。
不二突破地橋境之時曾回顧自家半生經歷,在設計伏擊何無病那一段,有一個飛盤圓碟模樣的法器突然出現,助自己一舉拿下了何無病。後經過幻景的細節演化,才瞧見飛盤上面的透明窗戶上竟露出了言薇的面孔,還出現了另外一個背弓男子。這男子此刻也在他們一夥之中,散漫地坐在地下。這兩人那時注意力在旁處,並未瞧見自己,但事情會這般巧合也要好生關注一下。
這一夥人身上似乎帶着什麼隔絕探查的法器,修爲只憑神識難以測量。每一個都人在四下打量,看似漫不經心、隨意而爲,但顯然是在尋找什麼目標。再聯想之前發生的事,不二心中暗暗提起警惕。
“我的宿敵,”楚月悄悄湊過來,與他傳音說道:“就是這夥人……你注意不要暴露。”
“他們……也來找石頭?”不二當然記得,楚月來到這裡就是爲了阻止他們。
楚月說:“他們人多,好在我們在暗處。”
不二點了點頭。楚月所說的石頭與自己手中的石頭是不是一個?倘是,這一夥人恐怕沒有拿到石頭的運氣。他忽然想到是不是該把石頭拿出來讓楚月瞧一瞧,便傳音問她:“那塊石頭的樣子你曉得麼?”
“我又沒見過。”
“那你怎麼找它?”
“他們找什麼,”楚月說,“我就搶什麼。”
“很好,一個非常縝密嚴謹的計劃,”不二看似不經意地把目光轉回來,“到現在還不能告訴我你們的來歷麼?”
楚月默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們被稱爲輪迴者,我們的團隊就是輪迴小隊,來自主……”
說到這裡,她的臉色便漸漸難看起來,青筋暴露,大口地吸氣,苦笑道:“看來到了這裡,也沒有脫離那位的管控。相信我,知道的越少對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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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九章【艾達的勇士】
(一)
在離輪迴小隊不遠的地方,坍塌的建築旁,一個身着雲隱宗服飾的女修懷抱一個瓦壇,低頭看着地。
“這姑娘眼熟啊……”劉明湘說道。
“上次不就是她麼,”易萱說:“在大戰開始前來找隊長,兩個人躲在房間裡呆了那麼久,不知道幹了些什麼。”
易萱說話的時候神色如常,但心裡頭卻一陣狂跳。自從進入古城中,她就明顯感覺那個人的氣息。是的,他還活着,他又回來了。
不二咳嗽了幾聲,示意易萱打住這個話題。再瞧抱着瓦罐的女修,果然就是婉兒。婉兒也看見了他,衝着他點了點頭,接着又低下腦袋,默默不語了。
不二在宏然界的老相識沒有幾個,竟然在古城集的差不多了。他難免感嘆世間人和事的緣分和巧合。
“這姑娘似乎也是本宗的……”易萱說道。
“好像是顧院主門下,叫個顧凝香什麼的。”
劉明湘說着,便走過去問婉兒,“姑娘,魏師兄問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啊。”
婉兒看了看不二,果斷搖了搖頭。
待劉明湘走回來,不二有些生氣了,問她:“你邀請她幹什麼?我們又不缺人。”
“總歸是相熟的人,”劉明湘說:“我看你張羅半天沒人來……還以爲也要招呼她呢。”
楚月也說:“你的人緣不怎麼樣嘛。”
三次邀請組隊,三次被拒。雖然他隨時可以直面本心,但臉上也有些掛不住。
忽地瞧見人羣裡探出一個錚亮的光頭四下張望。
“尋過?”
他連忙將尋過招呼過來,“你怎麼會在這兒?” ●ⓣⓣⓚⓐⓝ ●c○
尋過滿臉苦笑,指着人羣之中一個身穿降世營服飾的女修。不二瞧了瞧,識得竟是李雲憬的徒孫,自家的師侄——春花。
尋過小聲說道:“還不是春花姑娘將小僧拉來的。”
“豔福不淺麼。”
尋過忙把食指比在脣間,“春花姑娘說了,往前的恩怨可以既往不咎,但要小僧陪她來此走一遭纔算……”
“她來這裡幹什麼?”
“那就不曉得了。”
“瞧你嚇得,”不二想了想,笑道:“古城之中,危險重重,你們兩個小小的通靈境修士,性命只怕朝不保夕。我這裡雖然帶的人多,雖也怕拖累,但咱們既然慣熟,勉強還算師兄弟,我就帶你走一程罷。感謝的話就不用多說了——”
尋過偏頭瞧了瞧春花,又轉過來雙手合十,“豈敢勞煩前輩。”
他小聲說道:“春花姑娘說了,叫我多跟好人來往……”
(二)
尋過又聊了兩句,做賊一般的溜了。
不二徹底放棄拉人入夥的心思,好在碾冰院幾個姑娘也沒有再往他的傷口上撒鹽。
在這片遺蹟的空地上,陸續還有修士和異族人在光影閃動間出現。
進入遺蹟之後到底該做什麼——據往前的資料記載,只需等着古城的亡魂引領,不要輕舉妄動爲好。進來的修士和異族人似乎都曉得這個規矩,無一人去旁處冒險。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不斷出現的人影終於停了下來。
最後出現的兩個人讓不二吃了一驚——一個是楚執,另一個李雲憬。看李雲憬的神情,似乎也可以瞧出少許驚訝的情緒。她遠遠看了不二一眼,點了點頭,也沒有把他叫過去說話的意思,便自顧跟楚執說了起來。
“我們要是能把大帥拉來就好了,”劉明湘說道,“這樣就算此行收穫寥寥,肯定不至於身隕道消。”
“那可未必,”楚月說:“進來的人都是泥菩薩。”
“別瞎想了,你們覺得以隊長的人緣能說的動大帥麼?”
衆姑娘齊齊點頭。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天空中忽然傳來低沉又清晰的女子聲音:
“充滿渴望和執念的生靈啊,我是上古神靈,血祭族的女王——艾達。請你們沿着眼前的廢墟與希望之路前行,直到盡頭。我心中認可的勇士,將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艾達說話的時候很平和,又似乎在每個吐字間施展了撫慰人心的道法,讓衆人初入古城的不安情緒稍稍緩解。
不二卻從她的聲音中,感受到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楚月曾經說過,喀則古城在四百多萬年前,由當時的宏然界統治者血祭族所建,血祭族的王就叫艾達,也有人稱呼她爲舊日支配者。這不免讓不二想起那個關於祭壇的夢,這片遺蹟的氣息與夢裡的感覺似乎有些相似。
艾達說完過了一會兒,卻還沒有人第一個出發,大家交頭接耳討論着。
不二往前瞧去——廢墟與希望之路。這條夾雜在古城廢墟之間的寬闊道路,眼下看起來一片平靜。
(三)
南秋賜看了看猶豫不決的衆人,冷笑一聲,第一個踏在路上往前飛遁去了。
唯夢和疤男子也跟了上去。
南秋賜耳邊響起了戒中人的聲音:“你着急什麼?投胎麼?”
“說不定這就是艾達的題目。”
“艾達的題目?”
“她說不定想看看誰敢第一個上路。”
“我呸,”戒中人說,“講點吉利話。”
“我的意思是,第一個上路的人會有獎勵。”
“你也不想想你這些年來的倒黴運氣……”
“管他呢——有一星半點的希望,我都不會錯過的。”
又行了一會兒,期待中的獎勵沒來,但危險也不曾出現。
見他平安無事,衆人才陸續跟了上去,一團一團,彷彿斷斷續續的長龍。
不二帶着碾冰院衆人,被夾在長龍正中。
路兩邊坍塌建築在展示頹廢,傾倒在地面上的石塊畫滿了蠍子、祭壇、人身蠍尾之類的圖案,描繪着逝去的文明。
黑色的藤蔓從堅硬的石塊兒邊緣鑽了出來,在石塊兒壁面上生出一道道裂紋。到處都有這種黑色藤蔓,如果不注意去瞧,就像黑色的蛇。
越往前走,空氣中的黴味,舊石頭的灰塵氣息越濃重。不二再次想起了夢中的祭壇,總覺得似乎來過這裡。
有冷風穿過遺蹟的殘骸掠來,夾帶着萬年的蕭瑟,吹在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隱隱間可聽見雜草被風吹動摩擦的聲音,似乎還有生靈踩過廢墟的聲音,在蒼涼的風中被無限放大。
(四)
又行了一會兒,不二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漸漸沉重起來。
“不對——”
有人驚叫起來,話沒說完就從半空中摔到了地上。
一衆人接二連三往下墜落。每個人的內海底部都彷彿被人挖開了一個洞,法力像沙漏裡的沙子一般,不停地向外流。
“操!”
“臭婊子害人!”
“快逃吧……”
有數十個修士趁着法力還沒有流失殆盡,轉身向來時的地方逃去。
但沒走幾步法力就流乾了,修爲也似被施了詛咒一般層層跌落,頃刻間竟然跌破了開門境,到最後落得如凡人一般。
他們墜到地上,呲牙咧嘴地叫着。
這時候,突然從路的兩邊爬上來十餘隻黑色外殼的巨大蠍子,渾身冒着黑煙,猙獰着巨鰲和巨嘴,將正往後逃的一衆人撕成碎片,又嚼在嘴裡吞噬掉。很快,石板上就只剩一灘灘血跡,像蠍子的紋畫,與這裡邪異的氛圍融爲一團。
人們的臉色都很難看。走在最前面的南秋賜回頭看了看,又往前義無反顧去了。
戒中人說:“這回好了,想走也走不了。”
“救不了時圓明,我就沒打算活着出去。”
唯夢聽了,臉色很快黯了下來。
李雲憬瞧見這般情形,豈容得自家命運被旁人擺佈,冷哼一聲,當即往回返去。半道遇見路上趴着的幾個渾身冒黑煙的大蠍子,一劍揮去斬成數截,黑色的血夜如墨雨般在空中翻飛,惡臭洋溢開來。
被截斷的殘軀似乎畏懼道路上的氣息,很快融化成一灘黑水,又化作濃煙陣陣散去。
李雲憬趁勢往回遁了數十丈。
路旁的廢墟之中忽然生出一大團黑影,乍看若一片幽暗池塘。
池塘中嘩啦一聲響動,一個巨大的身影一躍而起,竟是小山般的巨大黑蠍,巨螯便有山頭一般大小。背後一根大毒刺,一卷一卷的抽動。背部中央有一對中眼,前端兩側各生三個側眼,黃森森,陰惻惻,瞅得人心直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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