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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要買我的良心?”

“你只剩黑心了,不買也罷。我要買一幅字。”

“怎麼?是那個什麼四公主託你來要我的字?”

“別太擡舉自己了。我想要上次放在桌上的那篇驃騎將軍的字。”

“他的字沒我的好。”簡笠笑道。

“有一個說法,你聽過沒?字如其人。”

“簡某當然聽過。簡某還聽過,代國只知驃騎,不知寧皇。只是可惜,雲峰之後,再無雲峰。你要得了這麼一篇字,也見不着那麼一個人了。”

那麼一個人,是她的父親。行雲鼻子酸了一下,揉了揉,笑道:“是見不着了。不然誰會來要一篇字?你開個價吧。別獅子大開口,能賺回那件衣服的錢,你就夠本了。”

簡笠埋頭找了一會兒,道:“上次放在桌上的是哪一篇?”

竟然還不只一篇,行雲心裡一喜,顧不得腳疼,站起來湊了過去,“你這兒怎麼這麼多驃騎將軍的字?”

簡笠用袍袖掩了,回頭笑道:“不行麼?”

青色挑人,一般人穿着衣服鮮亮,人卻沒有光彩。可簡笠的碧綠,倒襯出他的脣紅齒白,丰采不凡。要是眼上沒這塊布就好了,行雲想道。又想起那晚呆呆地去摘的年輕公子。

“姑娘……想什麼呢?”

行雲這才反應過來,兩人靠的太近了,他鼻子上的熱氣拂在她的額頭上,癢癢的。右手腕上似乎隱隱作疼。

行雲往後退了一步,引起了簡笠不明意味的一笑。

“那天長安居是爲了雲老將軍掛白嗎?”

簡笠沒答,擡手停在了行雲鬢間,又慢慢放了下,“就算是要藏拙,也沒必要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吧?”

行雲被他看的心裡發慌,下意識去摸自己的鬢髮,展開手一看,的確有點灰撲撲的,想是剛剛摔在地上沾上的灰塵。

簡笠卻沒有深究了,回答行雲的問題道:“是,雲家滿門忠烈,國人之所共佩。不瞞姑娘,那天下葬我也去了。”

滿門忠烈,這個詞放在“雲家”之後,行雲聽過無數次了,自己也說過很多次。現在再聽,不知是該爲自己是雲家人,心酸還是心悲。

“那天死了一個人,一個瘋子。”

“簡某看見了,碰死在了驃騎墓前。”

“他說,他叫柱子。他說驃騎將軍死的不值。”

簡笠也不笑了,輕聲問道:“一個瘋子說的話,你幹嘛往心裡去?”

“可真的不值,不是嗎?若驃騎將軍還活着,雲燕之地怎麼會得而復失?他的命,莫說是三個州,就是十個州,也換不回來的。”

簡笠沒有意外,只是淡淡道:“雲峰一輩子只有這步棋下錯了。可我奇怪的是,他行軍打戰,從來都是險而有備,雖奇不邪。那一仗他用自己誘敵,着實讓簡某看不明白。”

“衛青不敗由天幸。興許之前都是運氣好呢,打仗哪有常勝的將軍?”

簡笠一笑,擡手指着自己道:“我若不爲商,去效力邊關,不敢說百戰百勝,至少能十戰十勝。”

行雲覺得好笑,便問道:“那程錦呢?”

簡笠笑,像是想起了那個叫程錦的少年,道:“那個講武堂的狀元嚒,他是爲將之才,給他一年功夫歷練,可以十戰九勝。”

行雲搖頭。

簡笠看她不信,又笑着道:“不過他要是遇上了我,我保他十戰十輸。”

行雲目光落在了案上的那副字上,墨色淋漓,是狂草,還沒有寫完。岔開話題道:“被我一打擾,這字可毀了。”狂草一斷,再不可連。

簡笠隨手一團,扔在了地上,看着行雲道:“字毀了可以重寫。”

“重寫也不是原來的那張了。”那字墨色本沒幹,被他一團,徹底毀了。

“焉知重寫的不及原來的好?莫不成姑娘練字,還一張張地留着嗎?”

行雲解頤,笑道:“自然不是。”

簡笠輕輕搖頭,手裡的扇子也逍遙地擺動着,一副得意的樣子。“姑娘不是不習字?”

行雲不知不覺進了他的圈套,也只有笑着應道:“書畫本一家。畫者豈能不識字?”

簡笠笑,回身展開一張大幅的宣紙,道:“姑娘爲我一畫,雲峰的字隨姑娘挑揀。”

行雲執筆,回頭卻笑道:“我的畫可不值錢。”

“程予津的高徒,哪怕不能一鳴驚人,定是小鳳清音。”

行雲無奈,但書畫的確本屬一家,畫的不好歸不好,至少也是畫的出來的。用程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形則似矣,神不逮也”。

“簡公子想要我畫什麼。”

“美人圖。”

行雲愣了一下,笑道:“你,還是胭脂?”

“自然是姑娘。”

行雲苦笑:“我怎算是?”

簡笠不依不饒:“姑娘驚才絕豔,翩然如鴻,泠然如雪。怎麼不是?”

行雲有些薄怒,擱筆道:“恕我難以從命。”

簡笠笑了,把筆拿起,反手遞給行雲道:“玩笑而已,何必當真?”

行雲去接筆,簡笠看着她一笑,行雲拿着筆的手就抖了一抖,筆頭在簡笠手心畫了一道。

簡笠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催行雲道:“隨姑娘畫什麼。簡某磨墨侍候。”

行雲提筆想了一會兒,浮現在腦中是那匹害她傷了腿的汗血馬,下筆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地畫了起來。畫一會,自己看一下,大體也看得過去了。

簡笠負着手站在一旁,看着行雲畫馬,嘴角似乎掛着一絲笑,站的不是很近,沒讓行雲覺得彆扭。

行雲提着筆,瞅着將近畫完的馬,那一雙眼遲遲點不下去。

落在簡笠眼裡,他奚落道:“馬之偉者爲龍。姑娘莫不是怕畫龍點睛,這馬會飛奔而去?”

行雲泄氣地擱了筆,那汗血馬的目光太犀利了又太沉着了,她想象得出,畫不出。

簡笠從身後環住行雲,等行雲要掙扎時,已是被牢牢扣住了。簡笠的厲害,她知道。但上次是故意的試探,這次……行雲的身子頓時僵硬了。

“別怕,我不亂動。”

簡笠握住行雲的手,行雲一驚,握緊了筆桿,又慢慢放鬆下來。莫名地,她信他。由得他把着自己的手,提起來,點了下去。又提起,再畫另一隻眼。再提筆,鬆手。

“很好。”

簡笠鬆開了行雲的手,說着話,又退到了一步外。

行雲低頭去看那畫,和今天見過的踏燕的眼神一模一樣,簡直真的像鼻子噴噴氣就會飛奔起來。行雲幾乎可以認定,她的父親直到臨死時,也還是這樣的眼神。

行雲回頭去看簡笠,簡笠含笑正看着她。行雲被他看得低了頭。雖然看不見他的眼,但會覺得他的眼神也是一樣的犀利,一樣的沉着。再去看那馬,那馬的眼就成了簡笠的眼,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像是要看穿她。

“那副字是我寫的。不過,我不是四公主,也不是什麼貴家小姐。”我不過是個沒爹沒孃的野孩子。

簡笠像是知道她會乖乖承認一樣,沒有詫異的表情。看着行雲,右手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敲在左手心,臉上似笑非笑。就這麼笑得行雲尷尬地別開了臉。

簡笠才緩緩開口:“我沒有問姑娘的身份,是姑娘自己在介意。”

行雲擠出了一絲笑,道:“我叫行雲,行雲流水的行雲。”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不能總是叫姑娘。”

“叫我行雲就好。”行雲笑笑,“不過,以後也遇不上了。”

“爲什麼?”簡笠近了一步,那危險的氣息,逼得行雲直往後退,可身後就是書案,退無可退。

簡笠意識到了行雲的防備,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是我多問了。”離開,在雲峰的字中,找出一篇,遞給行雲道:“看看,你要的是不是這個。”

行雲用手輕輕握住最遠的一段,簡笠就放開了手。行雲慢慢打開,那一行行的字就爭先恐後地迸進了行雲的眼,這不是那篇檄文,而是雲峰最後一戰的戰略部署。看上去沒有任何毛病,誘敵之策而已,憑藉驃騎將軍親自訓練出的五千鐵騎,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被圍殲的。可這魚餌不小,來的魚更大,代國皇帝得到消息,火速集合了所有他能調動的軍隊,幾乎傾全國之力,御駕親征。結果可想而知。雲峰和他的五千鐵騎在弓斷箭盡後,全死了。代國也因防備空虛,丟了足足三座軍事重鎮。

“不是那篇。”行雲捲起,又遞給了簡笠。

簡笠不接,看着行雲道:“爲什麼要驃騎將軍的字?”

行雲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仰慕他的風采。”

簡笠閒閒道:“要是你早生二十年,他倒是良配。聽聞他一生未娶,甚至都沒有納妾,說是匈奴未滅不言家。依簡某看,怕是情深至骨的一個人。”

行雲過了一會兒,道:“他心裡既然有人,我早生二十年,又有什麼用?”

“行雲……”簡笠第一次這麼叫,尾音在舌上流連,像是在品嚐這個名字的味道,“就算是驃騎將軍,遇見你,他也會心動的。”

行雲沒搭理他,他既然不接,行雲也就收回了手,要走。她只是想要一件雲峰的東西,作爲念想罷了。她是他的女兒,可是她連去他的墳上拜一拜也不敢。她不想皇上知道後,會心酸。

簡笠攔住了行雲,一字一頓道:“我動心了,對你,行雲。”

行雲有些無奈,繞開了,經過簡笠時,道:“記得上次那件衣服吧?我燒了。你懂的。”

簡笠沒有動作,連身子也沒移,只問道:“那副字呢?你一定沒燒。”

“是沒燒,因爲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