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從延慶殿出來後直接去了承露殿。身邊一衆隨從知道他的心意,便要遣人去通報,被平宗叫了回來。“我去承露殿便是回家,回家還用通報麼?”平宗哭笑不得地看着一衆內官們面面相覷的模樣,說:“以後你們不要隨便跑到承露殿去大呼小叫,葉娘娘身體不好,小心驚擾了她我可不饒你們。”
衆人雖然知道他只是說笑,卻也不敢大意,紛紛凜遵。
回到承露殿時,果然裡面已經熄了燈,只餘下一個小宮女守在葉初雪寢殿門外的廊下,籠着炭盆打瞌睡。平宗將餘人皆摒在門外,走到小宮女的身邊,拍拍她的肩問道:“你守在這裡做什麼?”
小宮女乍然驚醒,見是皇帝來了,嚇得翻身跪伏在他的腳下,卻懂得收斂嗓音,低聲道:“娘娘命我在此處等候,說陛下議事之後定然會回來。讓奴婢準備好巾櫛熱水,伺候陛下更衣梳洗。”
平宗問:“娘娘睡下了?”
“睡下了。”小宮女口齒伶俐,回了幾句話已經全然醒了,說:“娘娘還囑咐陛下若是回來了,不妨先去看看皇子殿下。”
平宗笑道:“是了,我這就去看。你替我準備好熱水就去歇息,這殿裡不需你伺候了。”
驚訝的神色在小宮女的眼中閃了閃,她卻終究沒多說什麼,只是行禮退下。
平宗便依照葉初雪的建議先去配殿暖閣中看望兒子。阿戊自有了乳母后,每日飽餐飽睡,氣色紅潤,精神極好。平宗掀開牀幛,見乳母已經熟睡,躺在她懷中的阿戊卻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也不苦惱,自己微微揮舞着小拳頭,也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什麼,見到父親露面,忽然咧嘴一笑,登時令平宗的心都化了。
平宗也不去驚動乳母,將阿戊從她懷中輕輕抱出來,舉在面前逗弄。那孩子便咯咯地笑着,絲毫不覺害怕。
乳母終究還是驚醒,一睜眼看見皇帝不知來了多久,嚇得滾下牀榻連忙叩拜,阿戊被這動靜驚動,哇得一聲哭了起來。平宗頗爲掃興,安撫了乳母幾句,將孩子還給她,自己徑自回到葉初雪的寢宮。
她卻也睜着眼睛。
平宗輕手輕腳地脫去外衣掀開牀幛,對上葉初雪那雙清明的眼睛,兩個人都是一愣,又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平宗在她身邊躺下,葉初雪便自動過來伏在他的懷中。
“你怎麼沒睡覺?”他一邊說着,用手合上她的眼皮,命令道:“閉上眼,一會兒就睡着了。”
“聽見你在外面跟千蕊說話的聲音就醒了。”她乖順地由他掌控,閉上眼睛,深深吸嗅着他身上的氣味。
“還是睡得這樣淺?”
葉初雪又往他懷中鑽了鑽,伸手攬住他的腰:“你不在身邊,我睡不好。”
清淺的一句話,卻幾乎絞痛了他的心。平宗知道這仍是因爲被睢子掠走那些日子留下創傷。她實際上極度缺乏安全感。即便是在自己的身邊,也會因爲些微的動靜從睡夢中驚醒。無數次平宗眼看着她醒來時帶着驚恐警覺的神色,總要到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方時才能消退。然後她就會死死纏住他不肯放手,必須在他的懷中才能再次入夢。
“我回來了,你就好好睡吧。”
“嗯。”她點了點頭,臉埋進他懷中靜了一會兒,很快又擡起臉,苦惱地看着他:“睡不着了,怎麼辦?”
平宗幾乎要笑出聲來。這樣的嬌俏依戀仿若少女一般,令他時時忘記她如今已經是爲人母的婦人了。她像是在他面前完全卸下了防備。阿戊的出生令他們之間有了再也割捨不斷的牽絆,也瓦解了她全部的鋒銳,讓他幾乎能看到她少年時的模樣。
平宗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笑道:“那就聊聊天吧。”
“嗯。”她的臉在他胸口蹭了蹭,突然擡頭問:“你去看過阿戊了?我聞到奶香味了。”
“他今日乖不乖?”
“乖!”葉初雪笑了起來:“大概是在孃胎裡虧欠了,只要給他點兒吃的,就高興得不得了,一個勁兒笑。這孩子倒是不愛哭。”說着又想起往事來,語氣漸漸惆悵:“我弟弟算是我一手帶大的,那孩子就總是哭鬧不休,我一直以爲小孩子都是那樣呢,阿護,還是咱們的孩子更可愛。”
“當孃的說這話也不害臊。”他不讓她看見自己的笑臉,口中說着刻薄的話,心頭彷彿被蜜滿滿地充盈了,摟住她的手臂越發用力,彷彿要這樣才能確保這一刻的幸福不會溜走。
葉初雪卻敏銳地感覺到更深密的情緒,詫異地擡起頭來看入他的眼睛:“怎麼?跟七郎鬧得不開心了?”
他驚訝起來,本以爲自己掩飾得很好,卻終究瞞不過她去。“你怎麼猜到的?”
“這還用猜嗎?”她不以爲然,仍舊靠着他的懷抱躺下,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輕輕親吻,“阿護,七郎是你的心腹羽翼和臂膀,是你最可信任的人。我希望他給阿沃做仲父,並不只是要籠絡人心,我是真的相信他會全心全意護持阿戊。”
“我明白。”平宗長長嘆息了一聲。他也相信平衍定然會全心輔佐阿戊,就像他對自己忠心耿耿一樣,只是他卻容不下葉初雪。平宗想不明白,爲什麼他們就一定確定葉初雪做皇后就會對國家朝廷有害,她是那樣聰慧而明智,懂得進退明白利害,只要她願意,定然可以輔佐他開創北朝百世未有的盛世。爲什麼平衍就是看不到這一點。
“可是他不信任我。”葉初雪突然開口,彷彿聽見了平宗心中的疑惑,“因爲我是一個女人。”她擡起頭來看入他的眼睛,“這不信任不只是因爲我做了損害你和北朝的事情,也不只是因爲我來自南朝,也許只是因爲我是一個女人。”她的目光漸漸清泠冷峻,如同天邊寒星,異常明亮:“牝雞司晨歷來都是禍事,所以你們北朝纔會有立子殺母的慣例,不就是怕萬一外戚坐大,成尾大不掉之勢麼?”
平宗微微動容,葉初雪立即明白過來,不由一怔,苦笑道:“七郎他是勸你立阿戊爲太子了麼?”見他不否認,更是篤定:“他這是要我的命呀。”
“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他輕聲地保證,卻頭一次沒有了底氣。平衍的態度堅決得出乎他的意料,他原先只是以爲平衍會反對立葉初雪爲皇后,沒想到對方卻擺出了若不能阻止葉初雪上位,便要取她性命的姿態來。
葉初雪一語道破玄機:“你我剛回龍城,他就已經亮出了殺招,這是在給你劃出底線。”她笑容冷峻,眼中迸發出光芒,“也就是說如果你一意孤行要立我爲皇后,那麼就不能讓阿戊成爲太子,否則除非我先死,否則你身後他定然是要殺了我的。”她說到這裡,一直隱藏在心底的怒火突然失去控制地冒了上來,冷笑道:“他卻忘了,我最不怕的,就是一個死字。”
“葉初雪!”平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的思緒喚回來:“別這麼說,別太決絕。”
葉初雪一愣,似是被他喚醒,眼中光芒漸漸黯淡下去,垂下眼沉默了片刻,點頭道:“是,你說的對,還不到說死的地步。”
平宗只覺這片刻間,彷彿有什麼從她身上抽離出去,將她那一瞬間的光芒盡數掩蓋掉。眼前的人還是那個人,卻似乎又有什麼不一樣。
葉初雪擡頭來對他笑了笑,“我困了,睡吧。”
“好。”他怕再惹得她不悅,索性撇開了不說,將她捲進自己的懷中擁緊,失而復得的心情照例在擁着她的時候充盈胸臆,讓他對此刻此時所擁有的一切都充滿了感恩。“葉初雪……”他在黑暗中輕聲喚着她的名字,聽見她嗯了一聲,才繼續道:“你記住,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面對,我跟你在一起。大不了……不做這皇帝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