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三百二十三、沉淪

晏勾辰心中微亂,他看了一眼正紮起一頭散亂長髮的師映川,心中不由得有些茫然起來,難以真正平靜下來,他仍然還保持着趴伏的姿勢,眼神複雜而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枕邊人,事實上他的情緒也非常複雜,甚至複雜到連他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晏勾辰知道自己是變了,哪怕還是同樣的人,只因爲站的高度變得不同,所以在看待同樣的問題時,就會有着大相徑庭的不同想法,若是當年的自己,又怎會對師映川有這些念頭呢?

不過以現在師映川的修爲,五識五感都敏銳之極,哪怕只是被人稍微集中精神看着,都立刻會有所感應,因此師映川便扭頭看了過去,對着晏勾辰淡淡笑道:“在看什麼?”

晏勾辰當然不可能實話實說,在師映川看過來的瞬間,他的表情就已經恢復如常,微笑道:“……我是看你看得出神了而已,畢竟面對着天下第一美人,我相信沒有人能夠捨得將目光離開你哪怕片刻。”他說得輕鬆,然而心緒既生,那麼就很難止住,更不用說當作沒有發生過,這也是七情六慾之所以無法擺脫的重要原因,因爲這不是用理性就可以控制的。

聽到情人這樣讚美中帶着親暱調戲意味的話,師映川不由得哂笑,他望着晏勾辰不着寸縷的身體,不以爲意地道:“若是其他人說這話也還罷了,你卻是跟我在一起十多年,即便真是天仙也該看厭了,現在倒說這種調笑的話。”晏勾辰這時已經恢復了一些體力,他慢慢翻過身,儘量不要牽動身下痠疼的秘處,笑道:“那只是因爲你並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而已,所以你不會明白別人看到你時的想法……別說十幾年,就算是一百年,我想也不會有人看厭。”

師映川哈哈大笑,一張完美絕倫的面孔上,煥發出令人驚心動魄的光彩,說着:“我哪裡會不在意自己的身體?我只是不太在意皮囊的美醜而已,而這身體本質上的力量和潛能卻是我再看重不過的,我相信我基本不可能再找到比這更好的了,所以儘管我有重生之術,但這具肉身如果不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是絕對不會捨棄的。”晏勾辰聽到這裡,眼神幾不可覺地微微一閃,就笑道:“人人都知道你有一門秘法,能夠轉世重生,雖然聽起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但既然是發生在你身上,那麼很多人還是傾向於相信的,不過我跟你認識這麼多年,也沒聽你主動說起過這門秘法……照你那樣說,豈不是你就相當於永生不死?”

師映川當然不可能把自己的秘密說出來,哪怕是枕邊人也不行,不過他也沒有故意用假話糊弄晏勾辰,只搖了搖頭說道:“哪有那麼容易,這是有限制的,況且一旦使用,我雖能重生,卻也失去了這具珍貴之極的肉身,損失太大,所以這門秘法聽起來讓人眼紅,但實際上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也就算是一個雞肋而已。”晏勾辰聽了,靜了片刻,忽道:“那你可願教給我?我知道這個要求有些過分,不過我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情況,這輩子就算能夠僥倖晉升宗師,也不過是比其他人多活些年罷了,不像你,也許會有真正永生的機會,哪怕希望很渺茫……如果我日後壽元耗盡,有這門秘法,至少可以讓我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師映川聽了,深深注視了晏勾辰一眼,既而搖頭道:“不是我藏私不肯,而是我的情況很特殊,除了我自己之外,其他人是無法使用這法子的,不然我早就把這方法傳授給了最親近的幾個人。”晏勾辰聞言,微微嘆息,儘管以他的敏銳,早已猜到這法子肯定是有什麼缺陷,不然以師映川並不敝帚自珍的性子,至少也應該教給少數親近之人,畢竟這對師映川本人的利益並不會有什麼影響,但猜測歸猜測,現在親耳聽到了答案,卻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師映川青絲如瀑,整個未着衣衫的身軀宛若一尊潔白美玉雕刻而成的完美藝術品,他一雙洞悉世情的眼睛敏銳察覺到晏勾辰所表現出來的異樣,就有些感慨,微笑道:“……很失望?”

晏勾辰閉上眼,道:“原本就不曾抱有多大的指望,又談得上什麼失望不失望的。”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同時也有些意外,原本他以爲自己至少也應該會有一些嫉妒之意,但沒想到眼下心情卻是這樣的平靜,難道僅僅只是因爲對方是師映川麼?對這個人,自己是有幾分真情?這樣胡思亂想着,就聽師映川說道:“……人各有命,有些事情強求不來,你能夠看得開,這是好事。”晏勾辰沒出聲,似乎真是累了,他默默看着窗外,神情有些蕭索,現在雖然還沒有到晚上,但是天色陰暗,又下着雪,與夜間也相差無幾,雪落在窗上,因爲屋內暖和,因此雪花很快就化了,自己這樣的凡人,說穿了又與這雪花有多少區別呢,終是要消失的,與之相比,可以讓人生從頭開始的師映川,是多麼的幸運啊。

師映川隨手披上一件外衣,過去扶他:“你是要先歇一會兒,還是我先帶你去清洗一下?”晏勾辰微微睜眼,緩慢坐起身來:“我還是先洗個澡罷,身上黏膩膩的,不好受。”師映川就拿了衣裳將他裹住,兩人去沐浴換衣,由於晏勾辰今天要在這裡留宿,因此早有人去宮中將那些需要他批閱的公文等物取了來,晚間兩人在暖閣用過飯,晏勾辰坐在炕上處理公務,師映川在旁邊割開手指,以精血祭煉北斗七劍,一時室內靜悄悄的,無人出聲,半晌,晏勾辰拿起一份加急線報,看過之後,放到一旁,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擡頭看了看對面正專心致志忙碌着的師映川,忽然就開口說道:“……關於斷法宗,映川,你是怎麼打算的?”

師映川不期然他會問起這個,愣了一下,才臉色恢復如常地道:“還能怎麼辦,自然是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晏勾辰的目光在他臉上一轉,似乎想從中發掘到什麼,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並不能以此探察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因此搖了搖頭,索性直接說了:“我的意思是,你是否是要徹底斷了它的傳承,行那滅宗之舉?”師映川聞言,眉頭微揚,他生得玉面鳳目,只這樣微微一揚眉,立時就有一種天然威儀,他收起北斗七劍,很乾脆地說着:“我不知道。按理說我應該那麼做,畢竟當初就是出身斷法宗的趙青主害我國破身死,但這一世我偏偏卻是受過斷法宗恩惠,沒有它,也不會有我的今天,所以我很難決定究竟怎麼做。”

晏勾辰點了點頭,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換作任何人都會這樣想,不過……”說着,晏勾辰卻是目光炯炯看着師映川,道:“你對連江樓當真已經沒有情意了麼,你說過,你不會殺他,所以我有些擔心他日後會對你造成影響,當然,你也可以認爲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但是映川我還是要說出來,因爲我從來都不敢低估了這個人,這樣一個隱忍多年,爲了目標甚至連自己都可以毫不猶豫捨棄出去的人,我覺得太危險了,說實話,我在怕他。”

師映川的眼睛在燈光中泛着幽暗的光,道:“他的確是個危險的人,不過這與從前不同,我不會再相信他,等到我鎮壓他之後,作爲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又不被信任的人,任憑他再智計百出,也是無用,你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儘管安心就是。”晏勾辰手中的筆下意識地轉了幾轉,低聲道:“雖是這樣說,但我不知道爲什麼,總是隱隱有些不安。”師映川何等聰明,立刻就明白了癥結所在,就道:“你是擔心我再次受他迷惑?”晏勾辰並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很直接地道:“不錯,我擔心的就是這一點,我相信你在其他的事情上都是可以把握自己,做到理智對待任何人與事,但惟獨連江樓……我實在不敢肯定。”

晏勾辰說到這裡,不免嘆息:“情之一字,最是難測,縱然時時提醒自己,但人的心又豈是理智就可以控制的?我怕你時間長了,漸漸就……畢竟他與你之間的糾葛,非同一般,我的擔心並不是沒來由的。”師映川聽着這些話,眼中微微泛起陣陣的赤色光芒,瞳孔表面如同有着無形的火焰在靜靜燃燒,他忽然哂笑一聲,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像是抓在掌心裡的沙子,不論是攤開手掌還是握緊了手,它終究還是會從指縫中一點一點地流出去,除非你一開始就不是把它攥在手裡,而是放在心裡……”

師映川面色淡淡,從中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但事實上他的心裡卻是有一絲絲的淒涼之意,這並不奇怪,畢竟再如何堅強的男人,心中也一定會有脆弱的地方,只聽他漠然說着:“當我伸出手的時候,如果對方沒有選擇來牽我的手,那麼,我不一定會繼續固執地等待,我可以選擇收手……當年他決然負我之時,那般決絕的情形,而那時他又怎會想到,多年之後,會有這麼一天?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說在當年從斷法宗逃脫之前,我還有些妄想的話,但是從那一日之後,被現實當頭一棒,我才忽覺本心,在經歷了這許多波折之後,當初我與他之間的那些真情真愛,還能剩下幾分?縱能後來再聚守,兩兩相對,但哪裡還能回到從前,這世間再有如何堅定不移的感情,也經不起過於沉重的摧折。”

師映川的聲音一向十分悅耳,眼下也是一樣,但是倘若仔細品味,就能體會到一絲倦意與落寞,晏勾辰見狀,不好再說什麼,師映川卻注視着他,淡淡笑道:“勾辰你知道麼,在我是寧天諭的時候,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兒女,但我有趙青主,所以我就以爲我已經擁有了全世界,可是到頭來卻發現原來都是假的,而當這一世我是師映川的時候,我有親人,有朋友,有孩子,有伴侶,卻沒有連江樓……但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有些東西卻還是相同的--那些愛我的人,往往因我而死,而我愛的人,想讓我死……我要改變這一切,一定要。”

室內再次變得安靜起來,這時師映川卻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雕像,大約只有不到一寸高,依稀是個女子,表面類似奶油色,乍看上去好象是石料,不過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上面有着木頭纔會擁有的特殊紋理,晏勾辰見師映川拿着這麼一個東西在燈下端詳,就有些好奇,道:“這是什麼?”師映川沒有應聲,過了一會兒,才道:“……是鳳沉舟的遺物。前時他戰死之後,有人從他身上發現了此物,就到了我手裡。”

說着,就將手裡的雕像遞了過來,晏勾辰接過來一看,頓時微微一愣,卻見這雕像眉目秀麗,容貌極美,身段亦是窈窕動人,尤其那臉上所展露出來的情態,幾乎活靈活現,而且以他的身份見識,一眼就判斷出這雕像的材料乃是烏蘭國特產的白岫木,十年才能長出一寸,是一種非常珍貴的木料,價格遠勝金玉,其實這些也還罷了,不算什麼,真正讓晏勾辰感到驚訝的原因,乃是這雕像的模樣,分明就是師映川的妻子皇皇碧鳥!

如此一來,即便是傻子也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皇皇碧鳥自年少時就心儀師映川,這是人所共知的,所以這分明是鳳沉舟單相思,私下愛慕着皇皇碧鳥,這纔會隨身帶着對方的雕像……一時間沒人出聲,晏勾辰是因爲不知道該說什麼,畢竟此事尷尬,說什麼好象都不妥,而師映川則是因爲某種心情令他不想出聲,他從晏勾辰手裡拿回木雕,此物是鳳沉舟貼身帶着的,一直到死也還帶在身邊,可見鳳沉舟對這雕像的珍愛,師映川看着雕像,這是鳳沉舟在這世上最後留下的痕跡,儘管自己與其並沒有太深厚的交情,從前也只算是相熟的朋友而已,但此時此刻,師映川還是有些淡淡的悵然與說不出的寂寥之意,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就道:“我後來纔想起來,碧鳥有一次無意中說起過,在我少年時外出遊歷的那兩年裡,有一次她離開宗門,在外辦事,卻不慎遇險,當時恰好鳳沉舟路過,幫了她的忙……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我想,說不定在當時,鳳沉舟就對她有了牽掛罷。”

這話才落下,就又是一陣沉默,這時還不到夜深時候,雪早已停了,月光灑落在大地,更添了些幽深之意,師映川的指尖在雕像光滑的表面輕輕摩挲着,神色之間看不出多少波動:“他們之間來往不多,碧鳥偶爾跟我說起他的時候,也完全沒有迴避遮掩之意,想必她甚至根本不知道鳳沉舟對她有意,我想,鳳沉舟是因爲知道她心有所屬,所以從來不曾表明心跡,不想對她造成困擾……”說到此處,師映川的臉上露出一絲感慨,不是刻意,不是嘲諷,只透着真誠,他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股難以述說的情緒,輕輕搖頭道:“他做得比我好,如果是我的話,只會因爲自己的私慾而一意孤行,並不會去考慮是否會給別人帶去不幸……鳳沉舟比我強,我在意的是自己是否得到滿足,而他在意的是自己所愛之人是否幸福。”

兩人都沉默下來,師映川看着手裡的木雕,感受着表面透出來的光滑溫暖的意味,默默不語,半晌,忽然喚人進來,將這木頭雕像遞過去,道:“將此物送到二夫人那裡。”下人領命而去,晏勾辰不解:“爲何將此物給她?這似乎並不合適。”師映川淡淡道:“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她只會認爲是我送她的,不會知道這其中的來龍去脈,而她,也沒有必要知道……這件東西原本就應該是碧鳥的,鳳沉舟若是地下有知,大概也會覺得欣慰罷。”

皇皇碧鳥顯然對那雕像很是喜歡,她當然想不到這會是鳳沉舟親手雕刻出來的東西,只以爲是師映川花了心思命人做來送給自己的,當下十分歡喜,自己親自下廚做了些師映川愛吃的點心,裝了一盒子派侍女送來,除此之外,還有一壺梨汁,乃是用整整一筐岳陽冰梨才提取出來的精華,師映川與晏勾辰吃了些點心,權當宵夜,末了,再一人灌下半壺梨汁,頓時滿口都是梨汁的清香甜潤,就連肚腹胸膛之間都透着涼幽幽冰瑟瑟的感覺,極是舒適,師映川吐出一口氣,輕輕拍着大腿說道:“我將不惜一切代價,誓要以最快的速度將萬絕盟打翻在地,徹底碾壓,等大軍出動,我也會親自隨軍趕赴前線,至於你,在京中統籌全局就是,畢竟後方若是不安穩,前線早晚要受巨大影響。”

兩人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彼此之間早已極有默契,晏勾辰便也不多說,點了點頭就準備收拾一下就寢,畢竟時辰已經不早了,這時師映川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眼下雪已停,一片銀妝素裹的潔白世界,師映川的聲音略顯含糊不清,喃喃道:“瑞雪兆豐年……明年,會是一個好年景。”晏勾辰道:“是啊。”他這樣微笑着應了一聲,然後卻忽然問出了一句話:“映川,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永生不死麼?你的目標,真的可以有實現的那一天麼?畢竟這聽起來,實在讓人難以相信,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環,你要跳出其中,這是違背天地規則的。”

師映川聞言,沒有回頭,此時此刻,他臉上卻露出了一點笑容,外面的雪光映入他眸底深處,折射出絢爛的光彩,他突然間灑脫一笑,說道:“永生不死,這樣的話聽起來好象只有神仙能夠做到,我這些年一直沒有邁出五氣朝元那一步,看起來似乎是老天都不願意讓我成功,可是你不要忘了,我要做的一切,原本就是在逆天行事啊!”

聽了這話,晏勾辰明顯微微一怔,既而就忽然微笑了起來,道:“說得也是。”師映川沒再出聲,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沒有動,甚至眼睛都沒有眨動一下,只是一直沉默地思考着,反覆計算,計算着自己的下一步走向,以及自己的所有行動會對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他看着窗外,神情平靜,看不清悲喜,目光彷彿越過了千山萬水,看向遙遠之外的地方--此時此刻,那個人又在做什麼呢?

常雲山脈,斷法宗,大光明峰。

已經一連下了幾日的雪,眼下也還沒有停,雪花紛紛揚揚地自天而降,在地上積出鬆軟而厚重的一層,雪地上偶爾可以看到兔子之類小獸的足跡。

被雪滌盪了數日的空氣異常乾淨清爽,這裡是大光明峰上觀看日出的絕佳場所,但此時距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本不該有人在此出現,然而現在大光明峰的主人卻站在這裡,連江樓濃黑的眉毛上落着雪花,頭髮上也是,甚至雙肩上也一樣,雪落在他身上,並沒有被體溫融化,再加上他本就穿着白衣,如此一來,整個人除了一雙漆黑的眸子之外,全身上下都變成了白色,他一直保持着靜靜站立的姿勢,站在原地,望向極遙遠的地方,很長時間過去,沒有動上一下,整個人如同一尊沒有意識的雕像,風雪中,男子白衣獵獵,一如當年。

--千百年前,他曾經也這樣站在這裡,整整一夜,直到日出,隨後他一人一劍翩然下山,去找他命中註定要去找的那個人,與其糾纏數十載,而今夜,與當初那一夜,何其相似。

風雪漸弱,不知過了多久,風雪盡頭處,出現了一個人影,慢慢向這邊走來,那還是個孩子,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眉心一點殷紅似血,正是師傾涯,眼下他嘆了口氣,伸手狠狠揉了揉被凍得微微發紅的臉頰,走向遠處那個白色的身影,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在距離對方將近一丈的距離停了下來,猶豫了一下,才道:“師祖……”

連江樓沒有回頭去看身後的少年,一張英俊的臉上神情寡淡,也不曾出聲,師傾涯只得繼續道:“師祖已經在這裡站了一整天了,水米未進,這怎麼行……”少年頓了頓,遲疑着,但終究還是說了下去:“縱然眼下局勢緊急,但還請師祖保重身體,斷法宗可以沒有任何人,但不能一日沒有師祖。”

聽到這些,連江樓漠然已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鬆動之色,他仍然沒有轉身,但身上的積雪卻已經彷彿遇到了烈日一般,瞬間潰敗消融,再不剩半點,連江樓望向搖光城的方向,此時此刻,連江樓不由得想起了那個男人,在他的記憶當中,無論是寧天諭還是師映川,那個男人其實都沒有變,對他的感情從始至終都是熾熱而鋒銳的……不過,不知道爲什麼,似乎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在夢中相見了,難道是因爲他與他很快就要真正見面的緣故麼?

良久,連江樓才收回思緒,他面無表情地說道:“天意莫測,世事顛倒,一至如斯……涯兒,你是否會覺得既然萬絕盟現在已經落到這種快要朝不保夕的地步,卻還想着尋找一切機會去求那一線生機的行爲看起來就彷彿困獸猶鬥,有些可笑?這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無論一開始站得有多高,但只要無法走到最後,就只能湮滅在時光當中。”

師傾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有些事情總是要去做的,哪怕成功的可能很渺茫。”聽着少年的話,連江樓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不錯,即使最終沒有多少用處,即使改變不了任何事,但這種堅忍不拔、不輕言放棄的行爲纔是一個真正的強者所必備的特質,你父親……就是這樣的人。”

師傾涯聞言一愣,但他見到連江樓那樣清冷自持的反應,臉上原本愕然的表情就緩緩退去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就問道:“師祖如今對我父親……我從來沒有見過師祖對父親他有任何負面的言辭,我不明白,究竟師祖與我父親是仇敵還是夫妻,我不懂。”連江樓依舊背對着少年,因此看不到這個男人此刻的神情,只聽他說道:“……我爲你父親感到驕傲,因爲他曾是我的弟子,而他想來應該也會覺得驕傲,因爲他實現了他年少時的夢想,終於超越了我,站得比我更高,可以看到更遠處的風景。”

師傾涯一時間有些失神,不知道爲什麼,一句話脫口而出,他喃喃道:“師祖後悔過麼?”這話有些沒來由,甚至連師傾涯自己也不清楚這‘後悔’究竟指的是後悔什麼,但連江樓也許明白了,他仍是沒有回過身來,只有低沉的聲音破開風雪,徘徊不去:“……記得很久以前我曾經問過師尊,當一個人面對着自己一直追求的理想與現實產生分歧的境地時,究竟應該如何選擇,如何取捨,大道與個人情感究竟孰輕孰重,那時師尊告訴我,無論最後作出什麼樣的選擇,只要在多年之後自己沒有覺得後悔,那就足夠了。”

這番話當中的‘師尊’,究竟是連江樓的師尊、二十六代蓮座藏無真,還是趙青主的師尊,斷法宗第一代大宗正,師傾涯無法判斷,但這個回答卻讓他陷入沉思,這時在師傾涯看不到的地方,連江樓微微閉上雙目,道:“這世間總有許多事,是任何人都無能爲力的,但我從未後悔過自己所走的路,所以,無論未來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我也依舊不會後悔。”

連江樓並沒有直接回答少年的問題,但也可以說他從一開始,就已經給出了師傾涯所需要的答案,這時風雪已歇,一大一小兩個人卻還是站在這裡,直到漫長的黑夜過去,天邊出現了第一抹魚肚白時,連江樓才終於轉過身來,他的容顏一如既往地平靜,這也將他的性格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男人淡淡道:“也許不久之後,你父親應該就會與我見面了。”這是身爲世間絕頂強者的驕傲,決不允許自己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退縮,這樣的強者無論在遇到什麼危機與艱險,都永遠不會輕易放棄,隨時準備……戰鬥到底!

……

這一年的冬天,在新年即將到來的時候,大周卻是悍然出兵,與之同時,青元教出動無數高手,教主師映川更是親自走出搖光城,再次出現在世人面前,在此之前,師映川已經傳下諭令,命令麾下包括生父紀妖師在內的幾大宗門之主盡數動身,在留下足夠的防禦力量的前提下,率領各自門下精英出動,誓要蕩平萬絕盟,這樣明顯不計代價也要碾壓對手的行爲不是沒有遭到一部分人的質疑與牴觸,但在教主師映川的鐵腕高壓之下,終究還是無人敢於違抗,五月,在數次規模極大的慘烈戰役之後,無論是萬絕盟方面還是大周,都已經損失無數,甚至宗師強者也隕落多名,其中甚至武帝城之主赤帝姿也戰死沙場,白照巫重傷,弒仙山青衛統領聶藥龍亦且戰死,一名青元教宗師重傷,而這樣的代價換來的是斷法宗大長老的隕落,以及萬劍山厲東皇的重傷,但無論如何,如今的大周比起萬絕盟,顯然更能承受這樣的損失,七月,大軍壓境,受到連番沉重打擊的萬絕盟已經岌岌可危。

……

一雙穿着獅蠻靴的腳緩緩踩在了浸潤着鮮血的土地上,靴子前端用暗金打造的獅頭上沾着已經乾涸的血跡以及早已凝固的腦漿,周圍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喊殺聲,只有不時的慘叫聲以及微弱的臨死前低吟,無數人捨死忘生,卻依舊沒有改變既定的結局。

師映川安靜地看着視野中的一切,一面隨手殺掉那些還沒有斷氣的人,而當他漫不經心地揮劍的時候,淒厲鮮紅的鮮血四濺,配合他臉上淡淡的微笑,這樣的畫面所體現出的強烈的刺激感和反差感,如此殘酷之美,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師映川嘴角露出似猙獰也似冷漠的弧度,記得當初第一次親手讓生命在面前凋零的時候,那種感覺無比深刻,噁心,難受,胸悶,痛苦等等,百味雜陳,而現在,卻只是快意與漠然。

--多少年前,他還是靈動活潑的少年,但時光,卻逐漸賦予了他冷靜深沉的一面。

因爲他是天下第一人,無論是千年之前還是千年之後,這讓他有些滿足,也有些疲憊,三十多年前,他降臨在這個世界,三十多年後,他就快要擁有這個世界,這件事聽起來很簡單,一目瞭然,然而只有師映川自己才知道這期間自己究竟都經歷過了些什麼,付出了什麼,在一開始身份暴露的時候,他被迫離開了斷法宗,那時他彷彿是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天下,舉世皆敵,而如今,他卻已經有了毀掉這個天下的力量,相信在不久之後,他所厭憎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這種感覺,真是美妙。

師映川原本黑色的頭髮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濺上鮮血的緣故,在陽光下泛着隱約的猩紅之色,他的目光落在一朵沾滿了鮮血的蓮花上,那是一個胸口被洞穿的青年,蓮花就繡在對方的衣袖上,這是斷法宗弟子的標記,師映川的眼神猶如深水,他隨手一揮,就將地上這個奄奄一息的青年瞬間抽盡了生機,整個人頓時化爲朽骨,這時有人來到他身邊,懶洋洋地道:“……你倒是不講半點香火情分,怎麼說你也算是曾經出身斷法宗,就這麼隨手幹掉了曾經的同門?”

男子此刻渾身浴血,身上的戰甲也略有些殘破,但眉宇之間卻是妖戾之氣難掩,師映川看了對方一眼,面無表情地道:“不要忘了,聶藥龍就是死在斷法宗之人的手上,父親大人居然還會說這種話,倒是令我意外。”

紀妖師聞言,臉色就陰沉下來,但卻出乎意料地並沒有反脣相譏,聶藥龍自幼就跟隨於他,兩人雖然不是正式的師徒,但主僕幾十年,紀妖師縱然天生冷薄,性情有異於常人,但也不可能與聶藥龍沒有一絲半點的情分,聶藥龍於他而言,可以說是半徒半僕,前時聶藥龍戰死,現在師映川卻提起這茬,若換了其他人,紀妖師只怕已經翻臉,不過儘管如此,紀妖師也已經是面色冷冷,他仰起頭,看着日頭暗淡的天空,忽然心情就有些莫名地感慨,既而將目光轉向師映川,一字一句地道:“不要忘了,事成之後,那個人,我也有份。”

“……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父親大人可以放心,等到連江樓落到我手裡,我不會阻止你去親近他,這是我的承諾。”師映川突然笑了笑,那張雪白如玉的面孔不知道究竟因爲什麼而透出一層清晰的薄紅,他低頭看着自己被鮮血染得斑駁的雙手,滿足地微微嘆息道:“那一天就快到來了……我已經迫不及待了,蓮生。”紀妖師看了他一眼,沒有眉毛的光禿禿眉頭微微揚起,道:“你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但是不要忘了,連江樓可不是什麼簡單人物,縱然眼下局勢對我們再有利,但對他也照樣不能說就是十拿九穩。”

師映川眼中閃過一抹幽深之色,淡淡道:“父親大人可以放心,我自有後手,不然又豈會說這樣的話。”說着,師映川轉身望向遠方,喃喃道:“當年設下的棋子,也到了該真正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

隨着局勢對萬絕盟越發不利,聯盟內剩下的諸宗師再次聚首,共商大計,然而就是這一次,卻直接導致了萬絕盟最後的大潰敗加速到來,在這一日,當衆人各自離去之後,萬劍山當代劍宗傅仙蹟在與瑤池仙地之主師赤星獨處之際,對其動手,師赤星與他關係不同,豈會對他有半點防備,如此一來,縱然師赤星是宗師之身,也還是被傅仙蹟暗算擒拿,事後,傅仙蹟將師赤星藏起,獨自一人循跡趕上斷法宗大宗正連江樓,言明有要事相商,既而突然在毫無預兆的前提下暴起發難,原本二人對戰,傅仙蹟是絕對留不下連江樓的,但當時碧麟峰峰主謝檀君也在場,是這次隨連江樓一起前來議事,而當時這一步潛伏在斷法宗多年的暗棋就終於發揮出了他的最大作用,突然出手暗算了連江樓,既而被蠱蟲控制的傅仙蹟便與傀儡謝檀君聯手合擊,身爲師映川傀儡的謝檀君後來更是找準機會悍然自爆,將措手不及的連江樓重創,這樣一來,以一位宗師隕落,一位老牌宗師重傷爲代價,終於連江樓生擒,隨後,傅仙蹟便帶着連江樓與同樣受制的師赤星即刻遠遁,找地方調養傷勢,等待有人前來接應。

……

遠處河流蜿蜒,日光照射其上,波光粼粼,周圍林木森然,鳥鳴陣陣,爲這處深山平添幾分生趣。

男子足踏黑靴,邁着優雅的步伐緩緩出現在此處,他披着一襲並不整潔的戰袍,長髮僅用髮帶高高束起,整個人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上面還零星有着暗紅色的污漬,明顯是早已乾涸的血跡,男子走得不快不慢,但每一步卻都會讓他移動數丈的距離,一張精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漆黑的長髮在陽光下泛着炫目的光澤,也許是因爲之前趕路太急的緣故,男子高挺的鼻樑上透着薄薄的一層細汗,但又並不顯得狼狽,他眼中流動着迫切而興奮的紅芒,彷彿一匹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將獵物撕成碎片的狼。

這人正是師映川,他很快就來到一處山洞,走了進去,洞中空間不是很大,也並不潮溼,眼下一個火堆正在中間熊熊燃燒,把洞內照得還算明亮,火上架着一隻不知名的動物,剝了皮正在烤着,表面滋滋作響,不時有油脂往下滴着,山洞裡除了師映川之外,還有三個人,傅仙蹟面色微微蒼白,顯然是傷勢未愈,正在照看着火堆,動作熟練地烤着獸肉,在距離他幾步外的地方,一男一女半倚在石壁上,見了有人突然進來,這兩人卻是除了眼珠之外,身體其他部位都一動也不動,分明是被點了穴道。

師映川緩緩走了進去,明明是想要縱情地放聲大笑的,但此時他絕美的面孔上卻是神色不明,全身上下帶着一股天然的威懾力,整個人攜莫大的氣勢緩緩而來,在看到後背倚着石壁的男子的那一刻,師映川的腦海中頓時出現了無數雜亂的片段,彷彿是回溯到從前,那些幸福的,痛苦的,溫柔的,殘忍的,等等等等,在這一刻終於統統從心底肆無忌憚地涌了上來,一顆心猛地沉墜,緊接着又馬上鬆脫了,無法形容這樣複雜的感覺,這樣矛盾交織的心情體現在臉上,就形成了極端的對比,而也就是在同一時間,那個明顯很虛弱的男人也在看着他,一動不動,也沒有意外,沒有恐懼,整個人就好象是一尊雕塑,如此剎那間四目相對,彼此卻都沉默着,沒有人率先開口。

火光將兩人的臉龐映得微紅,而師映川的雙眼當中彷彿也正有火焰燃燒,此時此刻,百般滋味盡數涌上心頭,他的臉上沒有掌握全局的傲慢,也沒有終於如願以償的激動,他只是緊緊盯着那個衣袍殘損、面色因傷勢而顯得過於蒼白的男人,靜靜地看着對方,看着連江樓,到了這個地步,連江樓卻依然面色平靜,沒有太多可以捕捉到的情緒顯露在外,似乎無論遭遇到任何情況,這個男人都永遠是這樣一副平平板板的模樣--哪怕是在眼下這樣修爲被封,生死徹底操於人手的時刻。

在師映川看着連江樓的同時,連江樓也在看着他,筆直地看着這個與自己恩怨糾纏的男人,這個有着世間最完美色相的男人的面孔上並沒有勝利者所特有的高傲冷笑,甚至可以說是面無表情,只是微微地抿着嘴角,隱約挑起一個意義不明的模糊弧度,但就是這樣不甚明顯的神情,反而使得那絕美的面容散發着絲絲冷酷味道,比起任何一種令人感到壓迫的表情都還要沉重得多,也就是在這時,連江樓卻看到了男人那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那是一種經過了漫長而艱辛的努力,到如今才終於如願以償的眼神,早已不是喜悅與興奮可以形容,連江樓突然想起這個人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那時候他說,這一切,總有一天你會統統都還給我。

火光中,師映川突然擡手蓋住了自己的額頭,喉嚨裡‘噝噝’發出不知有什麼意義的聲音,莫名其妙,嘴角也同時咧出根本擋不住的笑紋,終於,他再次邁動腳步,在此刻,一種用什麼語言都不能形容萬一的感覺從心底深處鑽出來,他微笑起來,種種情緒交雜在一起;再無遲疑地一步一步走了過去,他朝着連江樓走去,嘴角微微一翹,平靜地說到:“……知道麼,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太久了。”他走到連江樓面前,蹲了下來,帶着一種殘酷的溫柔,兩人近在咫尺,一時間似乎整個世界所有的聲音都已經湮滅了,安靜得只剩彼此的呼吸,往昔的一切都歷歷在目,仍然還在眼前,那些幸福難以描述,種種心痛難以言說,就像是漲落的潮水,帶走了很多珍貴的東西,師映川深深看着連江樓這張與三十多年前那個風雪之夜並無明顯變化的面孔,輕聲說道:“連郎……連郎……今日終將你攥在我手中,自此你再也別想從我身邊解脫,這是你的命,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連江樓的神色沒有多少變化,哪怕到了這個地步,明明重傷未愈,失去了力量,落得這樣狼狽的下場,且即將面對那可怕的未知,可是這個男人也依舊還是自持,一如既往,而且任誰都能感覺到這是發自於真心,而並非強作冷靜,故作堅強,他平靜注視着師映川,雖是眼下已經處於最不利的境地,但這個男人卻還是沉着而剛毅的,彷彿沒有什麼能夠讓他恐懼,師映川見狀,菱脣上揚出微笑的弧度,紅色琉璃般的眸子裡卻流泄着無可形容的複雜意味,師映川很清楚這個人的冷酷決絕,可是卻又無法控制地愛着這樣的他,這樣的連江樓,這樣的趙青主,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一世,都令師映川無可自拔--這是宿命,這是孽緣。

兩人目光對視,師映川的眼睛彷彿被覆蓋了一層薄翳,無法藉此窺探到他的內心,只有眼底深處隱約閃耀着火焰,而連江樓的眼神很冷靜,即使是在這種時刻……師映川以爲現在對方終於是罪有應得了,但此刻,他的心卻不知道爲什麼,有新的情緒注入,微微地刺痛,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他伸出手,摸上了連江樓的臉,他看着這張從來沒有表情豐富過的臉,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再不能心軟,他必須要將這個人推進痛苦的深淵,永遠掙扎在地獄裡,永世不得超生,因爲只有這樣,他的心纔會得到安寧。

“到最後,還是我贏了,江樓,你說過,買定離手,願賭服輸。所以啊,這真是個值得紀念的時刻……但也僅此而已。”師映川的手指在連江樓的臉上溫柔撫摩着,此刻在這個火光浮動的山洞裡,時間已不再具有任何意義,連江樓望着他赤色的雙眼,忽然就覺得有些懷念從前的師映川,那時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裡,總是有着熄不去的熱烈火焰,那是夾雜着愛與欲的眼神,熾熱,蓬勃,篤定,不過到了現在,那眼中一片清明,雖然火焰並不曾熄滅消失,但再也不是熊熊燃燒,而只是一味地冷靜,這意味着心靈徹底的成熟與強大,也意味着過去的時光一去不復返。

--值得嗎?

“我們應該回家了,不過,那裡對於你來說,大概會是地獄罷……而你,將會永遠沉淪於地獄當中。”師映川笑了起來,依舊是愛恨,依舊是恩怨,但是到如今,他對這個人再沒有半分心軟,更不會做出什麼一笑泯恩仇的事情,因爲從始至終,都是這個人對不起他。

接下來師映川就動手禁錮了連江樓與旁邊師赤星的修爲,之前傅仙蹟雖然封住了兩人的內力,但那只是暫時的,眼下師映川用特殊手法施加在兩人身上,他有自信除了自己之外,沒人能解除兩人的禁錮,做好這一切之後,他站起身,隨手一揮,連江樓與師赤星的穴道便被解開,師赤星沒有開口,她只是看着仍然坐在火堆前,將已經烤好的獸肉撕下一部分,正慢條斯理進食的傅仙蹟,半晌,纔將目光轉到師映川身上,緩緩道:“這不是他,他不會做這樣的事……是你控制了他?”

師赤星是何等聰明之人,事實上能夠坐到她這個位置的,哪一個不是心思敏銳之輩,在最近這段被擒被囚的時間裡,她早已前後聯繫,想通了許多關鍵處,此時微閉上雙眼,又睜開,一面看着師映川一面低聲冷冷道:“他應該是在多年前就已經受你控制了罷,謝檀君應該也是一樣,如此一來,從前很多事情就可以說得通了……師教主果然好算計。”

師映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已經進食完畢的傅仙蹟身旁,以同樣的手法禁錮其修爲,然後催動蠱蟲,頓時就見傅仙蹟倒在地上,昏迷了過去,師映川拿起其餘的烤肉,分作兩份,將其中一份遞給了師赤星,這才淡淡說道:“宗主還不知道罷,本座之所以能夠控制東華真君,其實還是拜宗主所賜,宗主可還記得多年前的那一天麼,宗主一劍重傷東華真君,當時本座就在場,就是那一日,宗主離開之後,本座才得以趁機將其控制在手。”

師赤星聞言,心中登時大震,她定定望着不遠處昏迷的傅仙蹟,一時間嬌軀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師映川不再看她,轉而蹲在連江樓面前,他沒有將烤肉遞給對方,而是動手將肉撕成小塊,送到對方脣前,連江樓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便張口任由師映川將肉放進他嘴裡,師映川低低笑了起來,對方的反應可以說是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出乎常情之外,他讚道:“真乖,這就是識時務者爲俊傑麼?”連江樓神色平靜地慢慢咀嚼着烤肉,彷彿身陷囹圄於他而言,並非太需要在意的事,師映川也不在意,他又撕下一塊肉送進連江樓嘴裡,微笑道:“你這個性子,大概永遠也不會變了罷……不過,我也並不討厭就是。”

剛說完,卻見連江樓突然太陽穴鼓起青筋,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嘴角亦隨之有血絲緩慢涌出,前時他在兩大宗師偷襲圍攻之下,再加上謝檀君最後的自爆,任憑他修爲再強,也還是受了重傷,而後來被蠱蟲控制的傅仙蹟也只是給自己治療傷勢,確保有力量在這段時間內保證三人的安全,等待着師映川到來,對於連江樓,則只是用連江樓身上的造化丹來維持其傷勢不至於加重而已,再沒有進行太多的治療,因此眼下連江樓整個人已是十分虛弱,僅僅是沒有生命危險而已,而事實上就算是不封住他的穴道,連江樓也已經站不起來了。

師映川任由連江樓咳嗽,沒有絲毫幫忙的意思,直到對方終於咳完,倚在石壁上微微喘息着,他才用衣袖給男人擦去了嘴角的血跡,他咧開嘴,露出森森白牙,微笑着,用一種無比篤定的語氣確認道:“不用擔心,我會照顧你,從現在開始,我會把你照顧得很好……這一生,你都逃不掉。”這些話聽起來,就恍惚夢中一樣,是模糊的夢囈,但終究已不是虛緲的臆想,而是成爲了現實,師映川伸出手,將劇烈咳嗽之後越發虛弱無力的男子摟進懷裡,吻上那殘餘着血腥氣的薄脣,認真地親吻,彷彿這是一個儀式,標誌着他們再也不會回到從前,自此他懷裡的這個男人就如同一隻雄鷹落入網中,他要拔掉他的翎羽,斬斷他的翅膀,折掉他的腳爪,這是他夢寐以求、到如今終於實現的願望,現在,他得到了,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這是至高獎賞,這是……絕妙的滋味!

師映川笑着將連江樓擁緊,一對鮮紅的眸子卻冷徹如冰,他的脣湊在男人耳邊,低聲一字一句地道:“蓮生,我們終於在一起了。”話音方落,肆無忌憚的狂笑就已響徹了整個山洞,久久之後,所有的聲音漸漸淡去,終究歸於死寂。

……

無論師映川出於哪方面的考慮,三大宗主陷落敵手的消息都會被以最快的速度用各種渠道散播出去,因此當後來師映川帶着三人回到搖光城時,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幾乎已是鬧得人盡皆知,在萬絕盟已經風雨飄搖的如今,斷法宗、萬劍山、瑤池仙地三大支柱門派宗主被擒,羣龍無首,這個事實不啻於一記重拳,狠狠擊在萬絕盟最脆弱的心臟處,也成爲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整個萬絕盟的徹底潰敗,已經只是時間的問題。

大周。

如今的搖光城已是天下第一城,每一處街道都有兵馬司的人配着腰刀,衣甲整齊,沿路一絲不苟地來回巡查,在維護治安的同時,也肩負着排查奸細與危險分子的責任,而這些年來,搖光城的百姓也早已習慣了這樣肅殺中透着一絲讓人感到安全意味的場景。

一輛馬車駛入城中,由外城一直進到內城,車廂內有四個人,不過寬大的空間足可以保證即使有四名成年人也並不會顯得擁擠,師赤星與傅仙蹟坐在車廂的左邊,俱是閉目靜坐,一言不發,眼下傅仙蹟的傷勢已經恢復了些,但被禁錮修爲的他看起來卻是顯得比普通人虛弱很多,而並不曾有傷在身的師赤星便在這一路上承擔起了照顧他的責任,前時傅仙蹟在神智清醒以後,得知了所有的一切,但事到如今,這已不是他能夠改變。

天光透過半透明的車簾進入馬車內,落在光滑的車廂底部,反射出淡淡的橘紅色熒光,其中那些極細微的塵埃就像是無數飛舞的小蟲,偶爾有風吹入,帶動着清新的空氣在車廂裡緩緩流動,師映川伸出手,潔白勝玉的手掌沐浴在光柱裡,有一種羊脂般的細膩之美,極是賞心悅目,師映川感受着那溫暖,他濃密的黑髮如同流水一樣絲滑,垂在胸前,一隻胳膊環住懷裡的男人,手指上纏繞着男人的一縷長髮,不時把玩幾下。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青元教總部,師映川命人將傅仙蹟與師赤星二人軟禁起來,限制行動,由專人看管,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苛刻之處,衣食供給十分優渥,而且會由高明大夫爲傅仙蹟治療,調養身體,畢竟這二人與他俱有淵源,師映川並不會傷其性命。

安排好這一切之後,師映川吩咐下去,只說自己眼下不見任何人,然後便抱着重傷未愈的連江樓前去沐浴,一時洗罷,師映川抱着用一塊柔軟的大毛巾包裹起來的連江樓,來到自己平時休息的內殿,他將連江樓放在大牀上,這個高大健美的男人在洗完澡之後沒有得到哪怕一件衣物,剛剛裹在身上的大毛巾隨着師映川將男人放在牀上的動作而攤開來,露出了男人這具極富陽剛之美的身軀。

連江樓白皙細膩的肌膚間還有着暫時不曾褪去的傷疤,師映川彷彿被雕刻大師精心打磨過的修長手指輕輕撫過男人的身體表面,玉筍般的指尖最後停在了一點深紅的突起上,他靜了片刻,忽然就笑了起來,一雙赤眼深深盯住連江樓的黑眸,在這一刻,連江樓突然就莫名地想起了從前師映川被囚禁在大光明峰的時候,也就是在這一刻,他忽然對師映川那時的心情……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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