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燕大東門外文書店。

走進書店,樑經綸立刻看到,書架前寥寥無幾正在翻看書籍的學生中,兩個中正學社的學生暗中向他投來了目光。

“Morning!”樑經綸走向書櫃前的索菲亞女士。

“Morning!”索菲亞女士每次見到樑經綸都很高興,接着用流利的漢語告訴他,“清華的曾教授來了,說是跟您約好的,在樓上等您。”

“謝謝!”樑經綸微笑點頭,向裡間走去。

那兩個中正學社的學生仍在低頭翻書,目光已暗中將其他幾個看書的學生掃了一遍。

那幾個學生確實都在低頭看書,在當時北平的大學裡,這樣不參加學運的學生真是很少了。

外文書店二樓樑經綸房間。

在青年軍習慣了,任何改裝都使曾可達不舒服,坐在那裡,早已將涼禮帽和眼鏡取下來放在了桌上。

“曾教授久等了。”樑經綸輕輕關上了門。

曾可達在桌前站起來,難得一笑,仍是那樣嚴肅:“樑先生辛苦,快請坐吧。”

隔着桌子,兩人對面坐下了。

“建豐同志昨夜發來的行動指示。”曾可達將幾張電文紙遞了過來。

樑經綸雙手接過電文,飛快地看了起來。

關鍵詞總是那樣醒目:

“孔雀東南飛”!

“方孟敖同志代號焦仲卿”!

“樑經綸同志代號劉蘭芝”!

樑經綸擡頭詢望向曾可達。

方邸院落竹林。

“是組織的決定。”謝培東在儘量用最簡明的語言解開方孟敖的心結,“不給你派任何任務,也不能讓你更深地理解什麼是共產主義,原因只有一個——讓他們不懷疑你。”

方孟敖:“那你們怎麼就知道我會同意加入?”

謝培東:“因爲你愛中國。”

方孟敖:“國民黨裡就沒有人愛中國?”

謝培東:“有。可他們更多的是爲了榮身肥家。你知道,國民黨救不了中國。”

方孟敖:“因此你們就派了崔叔這樣一個又清貧又忠厚的人來發展我?”

“共產黨都清貧。”說完這句,謝培東目光望向了竹梢間隙中那一點兒天空,少頃才接道,“你說的忠厚,也沒有錯。更準確的評價,中石同志在我們黨內,屬於毛主席說的那種純粹的人、高尚的人。”

方孟敖的眼卻是望着竹林地上斑斑點點的陽光:“我爸昨夜去崔叔家,提起他,怎麼說的?”

謝培東:“和你一樣的看法,忠厚。不只是昨夜,那天聽到了他的死訊,好幾次都在跟我念叨遺憾。”

方孟敖:“遺憾他是共產黨?”

謝培東的目光收了回來:“你爸遺憾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了……想不想知道你崔叔的遺憾?”

說到這裡,謝培東將手裡卷着的照片慢慢打開了少許——只露出了中間的周恩來。

方孟敖似乎明白了什麼,緊望着謝培東。

謝培東慢慢說道:“他從來沒有見過周副主席,見過周副主席的,是我和你姑媽。”說着,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遞給方孟敖:“點燃了,送給你崔叔吧。”

方孟敖不接火柴,也不再看謝培東和那張照片,只是望着幽深的竹林。

謝培東只好自己擦着了火柴,點燃了照片。

恰在這時,一陣無邊的風又漫過竹梢層層吹來——

方孟敖滿眼看見的卻是那晚吉普車疾馳的風,風裡飄忽着那晚崔中石的聲音:“真要騙你,就有必要。因爲我本來就不是什麼中共地下黨員……因此,你也本來就不是什麼中共地下黨員……”

謝培東手中燃燼的照片,白白的,被一陣風舉着,直朝竹梢上空扶搖飄去!

方孟敖看着那一縷升揚的白色灰燼消失在竹林上空:“我當時就知道,崔叔爲什麼說他不是共產黨……”

謝培東:“他知道自己死後,你會向那些人討要說法。否認了跟組織這層關係,你心裡剩下的就是和他個人純粹的感情關係,對那些人不依不饒,也才更像你的爲人。從發展你那天,直到犧牲,中石同志都在履行保護你的職責。”

方孟敖這才又慢慢轉望向謝培東:“崔叔既然這樣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我,爲什麼組織又派孝鈺這麼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來跟我接頭?她背後怎麼有一個學聯,又有一個城工部?她到底是什麼身份,那個樑經綸又是什麼身份?”

外文書店二樓樑經綸房間。

“現在看來,建豐同志的用人之道我以前理解得太淺了。”曾可達雙手放在桌上,望着樑經綸的目光多了一些通透,也多了以前沒有的幾分誠懇,“他那一個‘誠’字,足可以直追曾文正公。也只有這樣,才足以跟中共爭取人心。昨夜我跟方孟敖傳達了建豐同志的思想,效果就很好。方孟敖曾經是不是共產黨已經無關緊要了,他現在就是‘焦仲卿’!”

樑經綸沉默了少頃:“‘劉蘭芝’跟‘焦仲卿’是什麼關係?怎麼聯手工作?我想聽建豐同志的明確指示。”

曾可達:“建豐同志當然有明確指示。昨夜跟我通話,建豐同志要我先向你傳達他對你的評價,你想不想聽?”

樑經綸默默站了起來。

“坐下吧,都是同志,我們心裡有那份尊敬就行。”曾可達似乎已經得到了建豐同志做思想工作的幾分真傳,“請坐下吧。”

樑經綸又默默坐下了,等聽建豐同志對他的評價。

曾可達:“要充分理解樑經綸同志工作的艱鉅和重要。他對‘一次革命,兩面作戰’所負的重任、所做的貢獻,任何人都無法替代。我對他的評價是八個字:‘才大心細,明善誠身’。”

樑經綸又站了起來。前一次站起是出於規矩,這一次站起是真正感動。

長期受困於建豐同志秘密組織成員和中共北平學委地下黨員兩重身份之間,信仰和理想已經虛無縹緲,最大的纏繞是到頭來兩邊都猜疑他,最後的結果是誰對他都不信任。現在聽到這八個字的評價,樑經綸心中真正感動了——一般人只知他長於經濟,建豐同志卻還知道他通曉古文,明白這八個字的出典。望着眼前這個橫亙在自己和建豐同志之間上傳下達的曾可達,他能夠理解建豐同志的評價嗎?

——眼前的曾可達變成了7月6日初到北平的曾可達:“建豐同志要我傳達他對你的評價,黨國如果有一百個樑經綸同志這樣的人才,戡亂救國有望……”

眼前的曾可達說話了:“爲這八個字的評價,我請教了建豐同志。建豐同志說,你不只是優秀的經濟學家,還精通國文,知道出典。前四字是曾國藩向朝廷推薦李鴻章的評語,後四字是朱熹對儒家修身所作的最高評價。經綸同志,請坐吧。”

樑經綸心中震撼,也才一個多月,此刻的曾可達竟然已不是當日吳下阿蒙!建豐同志對下屬的培養真可以直追曾文正公!再望曾可達時,眼中多了好感,也多了推心置腹。他沒有坐下:“請可達同志報告建豐同志,對他的信任我十分感激,這次任務,既然代號爲‘孔雀東南飛’,結局當然是劉蘭芝‘舉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掛東南枝’。只要有補於戡亂救國大局於萬一,經綸願死而後已。”

“恰恰相反。”曾可達見樑經綸依然站着,自己也站了起來,手一揮,堅定地答了這句,接着便開始踱步,斟酌下面的詞句。

可憐曾可達,爲了向這兩個特別身份的人物傳達這次特別的任務,昨夜惡補了一回聞一多的《太陽吟》,似乎感動了方孟敖,也着實感動了自己一把。今天一早,便命人找來了一本《新月派詩集》,一首《孔雀東南飛》。來見樑經綸的路上,先擱下了那本《新月派詩集》,將《孔雀東南飛》又強記了一番,對這首詩的大意有了幾分理解。現在見樑經綸被深深感動,更加明白建豐同志精神力量之偉大,不由慷慨激昂:“建豐同志用這個行動代號,是決心讓歷史的悲劇不再重演。受命於危難之際,總統要在全國前方戰場跟共產黨決戰,後方整頓經濟的重任都委託給建豐同志了。‘孔雀東南飛’就是兩面作戰重大部署中的關鍵行動。從平津撕開口子打擊貪腐,整肅經濟,震懾他們在上海和南京那些腐化的上層,爲上海以及五大城市推行幣制改革掃清障礙。這一次‘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因此你和方孟敖的聯手尤爲重要。方式仍然不變,通過何孝鈺,與他接觸。任務的性質調整了,不要再提你那個共產黨學委的背景,不要再去發展方孟敖加入共產黨。當然,更不能暴露你在我們組織的真實身份。”

說到這裡,曾可達望了一眼牆上的鐘,接着去開了門:“你不能久待了。還有幾句話,咱們邊走邊談。”

方邸院落竹林。

這裡,兩個人已回到了竹林的石徑旁,就坐在當時謝培東跟何孝鈺談話的那條石凳上。顯然爲什麼派何孝鈺接頭,謝培東已經向方孟敖做了解釋。

風也停了,兩人一時無語,竹林便分外幽靜。

“最後一個問題,您還沒有告訴我。”方孟敖打破了沉默。

謝培東顯然是故意留下這個話題,等待方孟敖來問,此刻的神態便分外嚴肅,緊望着方孟敖,壓低了聲音:“這是我今天跟你交底最重要的內容,希望你有心理準備。”

方孟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石徑遠處的大院。

大院空空蕩蕩,邵元剛和郭晉陽顯然很好地把住了門戶。

方孟敖目光依然望着石徑那邊的大院:“您說吧。”

謝培東:“那個樑經綸,第一重身份是燕大的教授,第二重身份是我黨北平城工部學委的地下黨員。可這都不是他的真實身份。”說到這裡,他停住了。

方孟敖居然並不回頭,目光依然盯着石徑那邊的大院:“我在聽。”

謝培東有意將語氣放輕:“他是國民黨鐵血救國會的核心成員。”

謝培東這時是真有些意外了,方孟敖竟然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何孝鈺知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過了少頃,方孟敖終於有了反應,卻是這樣一問。

謝培東也沉默了少頃,答道:“到目前爲止,孝鈺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是爲了讓何孝鈺在感情上沒有負擔,還是爲了使樑經綸不懷疑上何孝鈺?”方孟敖依然如此冷靜,冷靜得讓謝培東都暗自吃驚。

——幾十年潛伏,上至接受周副主席的教導和指示,下至同國民黨方方面面的人物周旋,他都從來沒有像今天跟方孟敖接頭這樣吃力。腦子裡瞬間冒出了好些人的形象——徐鐵英、曾可達、馬漢山……接着是方步亭、崔中石……

他理解了那些跟方孟敖打交道的人是何等的棘手、頭疼。

同時,對崔中石這幾年發展方孟敖所做工作的艱難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更深一層的是警覺,鐵血救國會那個領袖人物竟能這樣不顧一切地起用他,這個組織,以及掌握這個組織的人物,比組織所估計的更厲害,這一層必須向上級及時明確彙報!

這都是紛紜而過的念頭。眼下最重要的是從方孟敖這裡瞭解張月印所要向上級彙報的情況。而在向他了解情況前,更爲重要的是,讓方孟敖放下長期揹負的包袱,正視現實,堅定信念。

想到這裡,謝培東答道:“幹我們這個工作,最難做到的就是要將個人的感情埋在心底,這很難。對於經驗不足的同志,儘量不讓他們知道更多的真實情況,是對他們最好的保護。就像不讓你知道更多的情況一樣,組織不能讓何孝鈺同志知道樑經綸的真實身份。”

“崔叔都爲我死了。”方孟敖再也掩飾不住激動,“是你派他來發展的我。這個時候你還躲在背後,卻派一個毫無經驗的何孝鈺來跟我接頭!”

謝培東望向方孟敖,方孟敖卻並不看他。

竹風拂面,淹沒了謝培東的那一聲輕嘆:“我在黨內的作用沒有那麼重要。只是國民黨那個用你的人太重要。”說到這裡,他又望向了仍然不看他的方孟敖。

“我在聽。”

謝培東:“他今年也不過三十八歲,可從同盟會的元老到黃埔一期的人都稱他經國先生,他的部下一律稱他建豐同志。在我們黨內,對他的看法也很複雜,十分重視,這當然有他是蔣介石長子的身份原因,可也不只是因爲這個原因。”說到這裡,他又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如此重要的人在這個時候如此重用你。現在,你在黨內的作用比我重要。”

方孟敖終於正面望向了謝培東。

謝培東:“你在十七歲的時候參加空軍,投入抗戰,二十六歲才經崔中石同志介紹入黨。可國民黨重用你的這個人,在十五歲的時候,就經我黨的創始人之一李大釗先生介紹去了蘇聯。在那裡經歷了共產國際十二年複雜的鬥爭。1937年回國,又經歷了十一年國共兩黨合作抗戰和對立內戰。這個人對我們黨的性質和目標、政策和策略,認識之深刻,不只是你難以想象,甚至超過了我們黨內許多領導同志!今年4月,他成立鐵血救國會,已經認識到國民黨政權面臨全面崩潰的關頭。提出了‘一手堅決反共,一手堅決反腐;一次革命,兩面作戰’。對他成立的這個組織,以及他採取的行動,國民黨內部震動,我們黨也在高度關注。但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親自介入,大膽起用你,用我們黨的特別黨員來反對國民黨的貪腐。你率領飛行大隊來北平,不只是中石同志和我事先沒有預料到,上級組織也沒有準備。這種‘兩面作戰’,給我們出了一道大難題呀。”

方孟敖:“因此崔叔也不得不否認他是共產黨、我也是共產黨?”

“唉!”謝培東又長嘆了一聲,“告訴你一個事實,你要冷靜。”

方孟敖:“我不冷靜嗎?”

謝培東:“冷靜就好。告訴你吧,最早發現中石同志是共產黨,不是鐵血救國會的,是你爹!”

方孟敖倏地站起來:“是他向曾可達告發了崔叔!”

“不是。”謝培東明確地答道。

方孟敖緊盯着謝培東:“那天去警察局救崔叔,我爹已經知道他是共產黨了?”

“是。”

方孟敖:“爲了我?”

謝培東:“至少那一次是爲了你,爲了你,還有孟韋跟你們崔叔的感情。你調好了鋼琴,讓你爹彈《聖母頌》。你懂音樂,應該聽得出,你爹當時確實動了真情。人可以說假話,音樂說不了假話。”

“可崔叔還是死了。”

謝培東望向竹梢間的天空:“其間太複雜,我現在不能一一跟你說明。可有一點是中石同志必死的原因,那就是鐵血救國會必須切斷你跟中石同志的單線聯繫,之後纔好利用樑經綸在我黨學委的身份派何孝鈺來試探你、監視你。我們也纔不得不派孝鈺同志冒險跟你接頭。”

方孟敖:“接下來組織還讓何孝鈺跟我接頭?”

謝培東:“現在是我跟你接頭了。”

方孟敖:“樑經綸呢,那個什麼學委呢?他們會不會讓何孝鈺繼續來發展我?”

謝培東:“會派孝鈺繼續來接觸你。好在孝鈺不知道樑經綸的真實身份,樑經綸也不知道何孝鈺特別黨員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學委的外圍進步青年。外圍青年沒有資格發展你入黨。目前樑經綸安排何孝鈺跟你接觸,只是試探和監視。真要發展你,必須由樑經綸先向學委請示,得到學委的同意,他才能正面跟你接觸。可據我們分析,鐵血救國會大膽起用你,是看中了你對國民黨貪腐的深惡痛絕,利用你跟你父親的矛盾的特殊關係,從北平分行入手,逼中央銀行反對幣制改革的人就範,讓你爲他們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充當工具。要達到這個目的,他們要做的是切斷你跟我黨的組織關係,應該不會再讓樑經綸來發展你入黨,但仍然會派何孝鈺同志甚至是樑經綸親自來跟你接觸,時刻試探你的政治態度,監視組織是否秘密跟你接頭。今後,組織不會再讓孝鈺同志跟你接頭。更重要的是,你再跟孝鈺同志接觸時,不能對樑經綸的真實身份有絲毫的流露,否則孝鈺同志就會有暴露的危險。你的安全,組織來保證;她的安全,更多要靠你來保證了。”

方孟敖這一次是真正沉默了。以往或動若脫兔,或靜若處子,可無論一言一行,無不真實,無不發自內心。而現在的沉默,意味着他今後可能要一反平生所爲,不能再那樣真實地活着。他一生反感政治,也是爲此。只因爲追求理想,他接受了崔中石,選擇了共產黨,可從一開始他也就只是接受了到關鍵時刻率領一支飛行大隊飛到解放區去。跟崔中石的約定就是不參加複雜的政治。現在複雜的政治還是纏上了自己,何況這種複雜最後又落在何孝鈺這樣一個女孩身上!

一種要保護何孝鈺的念頭油然而生:“好。我現在該做什麼?”

“查賬。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查賬。”

“真查還是假查?”

“那是他們的事,有時候會叫你真查,有時候會叫你假查。”

“他們知道,我從來不幹弄虛作假的事。”

“他們還知道你不懂經濟。賬面上的假你查不出來,賬後面的假你更查不出來。”

“可是您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方孟敖真是較真了,“組織上的態度呢?是讓我真查,還是讓我假查?”

“組織上當然有態度,到一定的時候該怎樣配合,我會配合你。”謝培東答完這句,立刻切入了今天的核心主題,“這也是組織派我現在跟你接頭的重要原因。據我們在南京的情報,瞭解到他們已經策劃了一個行動方案。這個行動方案應該就牽涉到你目前的查案。組織上希望從你這裡瞭解情況,進一步分析他們下面的行動和目的

。”

方孟敖十分認真地在聽。

可說到這裡,謝培東又停下了,沉默了少頃,放緩了語氣:“幾年了,這也算組織第一次給你佈置的工作任務吧。”

所謂適得其反,方孟敖剛纔那種認真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是如此不習慣這種虛與委蛇的說話方式,立刻覺得這位自己的親姑爹,更高的上級,怎麼也不如崔中石平實親近,便也淡淡答道:“只要我知道,告訴你就是。這也不算什麼任務。”

“那就不當任務吧。”謝培東也立刻悟到自己的舉重若輕反而成了舉輕若重,不再虛言,直接問道,“他們策劃的這個行動,是用一首古詩做的行動代號,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知道,叫‘孔雀東南飛’。”

謝培東輕輕點了下頭,過了少頃才接着問道:“執行者的代號和具體的執行人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代號是焦仲卿和劉蘭芝。昨天晚上曾可達告訴我了,焦仲卿就是我。”

謝培東:“劉蘭芝呢?”

方孟敖:“沒有告訴我。”

謝培東沉吟了片刻,斷然說道:“那你就千萬不要主動向曾可達打聽。焦仲卿的任務是什麼?”

方孟敖:“恢復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的飛行編制,組成特別飛行大隊,配合新發行的貨幣,爲北平運輸緊急物資。”

謝培東輕輕點了下頭,接下來又沉思。

“能不能告訴我,我要不要爲他們的什麼幣制改革運輸物資?” 方孟敖卻不容他沉思。

謝培東:“給我一天時間,我請示上級後明確告訴你。”

方孟敖:“哪個上級?”

謝培東一愣,只能望着方孟敖。

“我希望這個上級是周副主席。”方孟敖不再等他回答,說完這句,便向竹林外大步走去。

“孟敖!”謝培東試圖叫住他。

“沒有周的指示,別的話我都不想再聽。”方孟敖的身影如此之快,立刻出了竹林。

謝培東怔在那裡。

竹林外的院子裡,但見邵元剛和郭晉陽立刻走近了方孟敖,聽方孟敖說了幾句,一同點頭。

接着,這兩人留在那裡,方孟敖卻獨自走出了大門。

謝培東一驚,邵元剛和郭晉陽已經向這邊望來,顯然在等着他。

謝培東緩過神,疾步向他們走去。

那個郭晉陽:“我們繼續查賬吧。”

二人向洋樓走去。

“你們隊長呢,他不查了?”謝培東依然站在那裡。

“去何副校長家了。”

“找我們行長?”

“找什麼你們行長?”郭晉陽回頭望向謝培東時,曖昧地一笑,“找何小姐去了。他沒告訴你?”

“哦……”謝培東嘴裡漫應着,腦子裡卻是轟的一聲。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何其滄由於腰腿有疾,在躺椅上很少這樣坐直着身子,目不轉睛地盯着人打字。

除了樑經綸,這是他見過第二個能如此快速敲擊這臺老式英文打字機的人,而現在這雙手敲擊的節奏顯然比樑經綸還好。

望着全神貫注在打字的方步亭,何其滄突然問道:“還彈鋼琴嗎?”

“好多年不彈了。”方步亭的手仍然未停,“前些天孟敖和孟韋將我那臺鋼琴搬了出來,才又彈了一回。”

何其滄:“擱了那麼久,音也不準了,還能彈嗎?”

“孟敖調的音。”方步亭仍在快速打字,“十多年不見,也不知他在哪裡學的。”

“孟敖也會彈?”

“應該會。可那次是我彈,他唱。唱得真不錯。這孩子,是我耽誤了他。”

“國破家亡的時候,也不能全怪你。”何其滄滄桑地一嘆,“還彈的那首《月圓花好》嗎?”

方步亭的手瞬間停了一下,接着敲擊:“是古諾的《聖母頌》。”

何其滄沉默了。

方步亭敲擊鍵盤的手這時像是在敲擊《聖母頌》的旋律。

何其滄:“他這是在懷念他媽了。”

方步亭:“應該是吧。”

何其滄:“孟敖孟韋的媽和我們家孝鈺的媽都是好女人啊……”

“孝鈺很像她媽,難得的好孩子。”說完這句,方步亭的手慢慢停下了,悄悄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卻沒看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樹:“打了好幾個小時,你還是當年在哈佛那股勁頭啊。歇歇吧。”

“好。”方步亭答着,“打幾句閒話,英文翻譯的中國幾句古詞,考考你,還記不記得出處。”

“好哇。”

兩個老人彷彿又回到了恰同學少年的時期。

方步亭很快一陣敲擊。

“打完了?”

“就幾句話嘛。”

“唸吧。”

方步亭用英文唸了起來:“(英文大意)騎上馬我們追趕少年的時光,追到今天才發現我們已經變了模樣,春風吹綠了原野,吹白了我們的鬍鬚。我們還能幹什麼呢?把那本一萬個字的理想,送給莊園主,讓他去種自己的樹吧。”

何其滄眼中也有了亮光:“讓我想想……是辛棄疾的《鷓鴣天》吧?”

“對了!原詞呢?”

何其滄閉上了眼,又想了一陣子,倏地睜開了眼,似窺破了他的伎倆:“你偷換了概念?”

方步亭笑了,不答,等他背詞。

何其滄慢慢念道:“‘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這就是這首詞的序文。你翻的那幾句還要我念嗎?”

方步亭:“當然。”

“聽好了。”何其滄提高了聲調,“‘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唸完,緊盯着方步亭,“最後一句明明說的是換一本東家種樹的書,怎麼被你改成讓東家自己去種樹了?”

“你明白就好。”方步亭哈哈大笑起來。

何其滄也被他感染了,哈哈大笑起來。

兩雙老眼,很快都笑出了眼淚。

何宅一樓客廳。

這棟樓何時有過這樣的笑聲!

而且傳來的是師道尊嚴的何副校長和矜持風度的方大行長在這樣地大笑!

程小云、謝木蘭都望向了何孝鈺。

何孝鈺望着二樓,也有些不敢置信。

三個人互相望着,笑聲還在傳來。

“我去看看!”謝木蘭跳躍着就要上樓。

“別去!”程小云低聲喊住了她。

笑聲戛然停了。

三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很安靜,便聽見另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

向來安靜的燕南園,誰敢將汽車開得這麼快,發出這麼響的轟鳴?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眼裡還殘留着笑出的淚,方步亭在望着窗外猛然停住的車,望見從車上跳下來的大兒子。

“是孟敖來了?”何其滄猜着了。

“他這是找我來了,我下去吧。”方步亭站起來,“自己種的果子總得自己吃呀。”說着便向房門走去。

“讓他上來。”何其滄叫住了他。

方步亭:“方案要緊。不能讓他煩你。”

“方案有什麼要緊。”何其滄儼然當年學長的派頭,“我喜歡他煩。坐下,等他上來。”

點了點頭,方步亭回到了桌前,聽話地又坐下了。

一直坐着的何其滄這時躺了下去:“把腿架起來,像個父親的樣子。”

方步亭這才感覺到自己在正襟危坐,尷尬地笑了一下,放鬆了,移動椅子朝向房門,再坐下時,撩起長衫下襬,將右腿架到了左腿上。

何宅一樓客廳。

“小媽在這裡?我爸也在這裡?”客廳門是開着的,方孟敖站在門口,目光望着程小云。

程小云的心揪得更緊了,望了一眼何孝鈺和謝木蘭,再望向方孟敖:“你爸的車就停在門外,你應該看見的。”

“我看見了。”方孟敖目光轉向了何孝鈺,“我能進來嗎?”

何孝鈺:“如果是代表什麼國防部調查組,能不能換個時間再來。我家裡有客人。”

“我就代表我自己。”

“幹什麼弄得這麼緊張兮兮的。”謝木蘭解圍了,“大哥,快進來吧。”

方孟敖依然在等何孝鈺的回覆。

何孝鈺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不要上樓吵了我爸,他有病,也不喜歡你。”

方孟敖走進來了。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房門剛纔被方步亭打開了,一樓說話,有些能聽見,有些能想見。兩個老的,一個躺在椅上,一個坐在桌前,相互都不再掩飾,目光對視,專注地聽着下面的動靜。

知道方孟敖進門了。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何其滄突然念起詩來,聲調鏗鏘,將方步亭驚了一下。

何其滄嘴角一笑,接着說道:“剛纔是你考我,現在我考考你。這是剛纔那首詞的開頭兩句,接下來兩句是什麼?”

方步亭搖着頭,尷尬地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考問。

“答不出來了吧。那就我替你答。‘燕兵夜娖銀胡簶,漢箭朝飛金僕姑。’”背完這兩句,何其滄的目光望了一眼門外,接着伸出一根指頭指向方步亭,點道,“當今的辛棄疾要來抓張安國了。”

方步亭只能苦笑了:“好啊,那就靠你來替我擋箭了。”

“還當真了。”何其滄手一揮,“你不是張安國,我更不是金軍。等他上來再說。”

何宅一樓客廳。

何孝鈺的背後就是樓梯口,前面站着方孟敖。

方孟敖一動沒動,目光卻從何孝鈺的頭頂望向二樓走廊,望着何其滄那間房門。

站在一邊的程小云和站在另一邊的謝木蘭更緊張了,她們知道方孟敖想上樓,隨時都能幾步登上樓去。

方孟敖卻突然笑了,問道:“你們聽見了嗎?”

一個女人、兩個女孩飛快地碰了一下眼神,又都望向方孟敖,沒人回話。

方孟敖:“我聽見了,何伯伯好像唸的是辛棄疾的詞。小媽,你的古文好,告訴我們,何伯伯唸的是哪首詞?”

“我沒聽見。”程小云只好答道,“我真沒聽見。”

方孟敖:“小時候家裡逼着我背辛棄疾,後來全忘了,只記住了幾句。”說到這裡便望着何孝鈺,要她接言。

何孝鈺這時不會接言。

“大哥,哪幾句?”謝木蘭終於又能插上嘴了,儘管知道今天自己起不了什麼作用,“背給我們聽聽。”

方孟敖把目光直望向何孝鈺背後的樓梯,念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唸到這裡戛然停住。

這就有些故意製造緊張了,況且是針對女人和女孩。

何孝鈺還來不及反應自己的牴觸,發現方孟敖的目光直射了過來,緊盯着自己的眼睛。

何孝鈺這才感覺到,他這次突然闖來或許不是找他父親,而是要找自己,便也直望着他,與他對視。

方孟敖果然挑話題了:“後面一句記不起了,只記得是什麼‘爲賦新詩……’孝鈺應該記得。”

何孝鈺心裡驀地一緊。

——長城腳下。

——新月派。

——新詩!

方孟敖是願意來跟自己接頭了!

可爲什麼要用這種方式?

何孝鈺不知道怎麼接言。

“是‘爲賦新詞……’”謝木蘭哪知就裡,搶着接言爲何孝鈺解圍。

“沒有問你。”方孟敖打斷了謝木蘭,依然緊盯着何孝鈺。

“是‘爲賦新詩強說愁’!”何孝鈺只有大聲接言了,“別人怎麼說都是錯的,只有你是對的,滿意了吧?”

程小云和謝木蘭都感覺到了,何孝鈺和方孟敖是在說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話,不禁對望了一眼。

方孟敖接下來的神態更耐人尋味了。

他眯縫着眼,似笑非笑,閃出多數女孩都會敏感的那種男人的魅力挑逗。

程小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從方孟敖的眼睛突然看見了一種熟悉的目光,方步亭當年望自己時就是這種目光!

站在另一側的謝木蘭也莫名其妙地心跳起來,她突然想起的卻是《亂世佳人》中的白瑞德!何孝鈺當然就是“郝思嘉”了!

何孝鈺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慌亂,目光倏地轉向別處:“滿意了就請你出去。今後要調查什麼也請不要到我們家來。”

“好。”方孟敖兩腿挺立靠得如此之近,居然還能靴跟一碰發出響亮的聲音,“我出去。”

——就這樣走了?

三雙眼睛都在跟着方孟敖走出去的腳步。

方孟敖的腳步走到客廳門外又停住了,慢慢回過頭,望向何孝鈺:“送送我,總應該吧?”

程小云和謝木蘭緩過神來,跟着望向何孝鈺。

程小云遞過去一個眼神。

謝木蘭則是將下巴直接擺向大哥那邊,示意何孝鈺趕緊去送。

何孝鈺確定他這是要找自己了,當着程小云和謝木蘭不得不裝作勉強地走了過去。

走到方孟敖身前,何孝鈺望向一邊,低聲問道:“你到底要幹什麼?”

方孟敖也壓低了聲音:“跟我出去,我有話問你。”

何孝鈺只得望向他。

方孟敖聲音壓得更低了:“裝作不願意,跟我走就是。”說完,一把拉起何孝鈺的手,便向院門走去。

程小云開始眼中還是一片迷茫,接着便亮了。

謝木蘭的眼睛早就亮了,門外的日光亮得像一片銀幕:

——白瑞德將郝思嘉扛在了肩上!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能聽見,窗外吉普車一聲轟鳴,飛快地走了。

“這個孽子!”方步亭收回目光,一拍桌子,倏地站起來,便向房門走去。

“幹什麼去?”何其滄也坐直了身子。

方步亭:“找我就找我,查賬就查賬,不能讓他把孝鈺也牽進去!”

何其滄:“你那個車追得上他嗎?”

方步亭站在房門口,顯得心亂如麻:“你不瞭解。他是跟着美國那些大兵混出來的,真幹了什麼對不起孝鈺的事,你讓我何以自處?”

何其滄:“什麼何以自處?啊?什麼意思,你說明白!”

“!”方步亭轉過頭,“你不知道……”

何其滄:“你的兒子你不知道,我的女兒我還知道。方步亭,你一生誤就誤在太聰明上。我就不明白了,好多事情本來簡單,你們這些聰明人爲什麼總要弄得那麼複雜。幾十年的同學,今天你來找我,我就告訴你一句話,不要再把事情弄得複雜了,應付了幣制改革這個事,趕緊從中央銀行出來。後輩的事,青年人的事,尤其不要去管。”

方步亭被何其滄這一番話說得怔在那裡。

一樓的電話偏在這時響了。

過了少頃,傳來程小云的聲音:“行長!姑爹從家裡來的電話!”

方步亭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去接呀。看着我幹什麼?”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謝培東站在辦公桌前捧着電話,郭晉陽和邵元剛兩個人就在他身邊翻着賬冊,雖沒有盯着他監視,那神態也是在聽他說什麼話。

“是的,行長。”謝培東答道,“現在是稽查隊的兩個長官在查賬,很多話我跟他們也說不清楚。孟敖要是在你那裡,就請他立刻過來……”

電話那邊方步亭的聲音顯然很低。

謝培東聽着,突然沉默了。

郭晉陽和邵元剛不禁乜了過去。

——他們發現謝培東愕在那裡。

“行長,這樣不行。”謝培東緩過神來,他一向處亂不驚,何時這般焦急過,“要查賬我們配合,怎麼能讓孟敖把孝鈺牽進來?您知道孝鈺是學聯的人,這個時候再鬧學潮就無法收拾了。行長,趕緊用你的車載着何副校長去找吧,怎麼也得把孝鈺找回來……”

郭晉陽和邵元剛都不翻賬冊了,停在那裡,看着謝培東。

都是飛行員,聽力都極好,都聽見了電話那邊哐的擱了。

謝培東還捧着電話,兀自不願放下。

郭晉陽和邵元剛對視了一眼,笑了一下,又開始翻賬冊。

北平城外西南郊公路關卡。

8月的天,又是午後,太陽流火。

公路左邊是一道望不到頭的戰壕、鐵網,公路右邊也是一道望不到頭的戰壕、鐵網;還有依然在挖着戰壕的士兵。

公路欄杆兩邊則是兩圈堆得一人高的麻袋工事,鋼盔架着機槍。

欄杆邊方孟敖的吉普車旁,看證件的是一個少校營長。

“長官!”那個營長碰腿行禮,接着雙手將證件遞還駕駛座上的方孟敖,“再過去幾十公里就有共軍的部隊,很危險。請長官返回。”說到這裡忍不住望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何孝鈺。

“我就是過去視察前沿陣地的。”方孟敖對他也還客氣,“打開欄杆。”

那個少校營長:“請問長官,這位小姐……”

“《中央日報》要報道前方戰事。”

又是國防部,又是《中央日報》,那個營長爲難了:“長官,能不能等五分鐘,我向上面報告一下。”

方孟敖:“可以。不過五分鐘後,你的什麼上面同不同意我都要過去。”

“是。”那個營長這一聲答得

有些勉強,向一旁哨所走去。

方孟敖拿起了車內的軍用水壺,遞向何孝鈺:“乾淨的。可以喝,也可以擦擦臉。”

何孝鈺髮際間都是汗,夏布單衣溼貼得身上凹凸畢見,哪能去接水壺,側着身子只望着右邊窗外出神。

方孟敖提着水壺上的繩,舉吊過去。

水壺在眼前晃着,何孝鈺只好接了。

“我下去抽支菸。”

方孟敖把軍帽留在車座上,下了車。

何孝鈺忍不住去望駕駛座上那頂空軍大蓋帽,發現帽檐也都汗溼了。望向駕駛窗外的後視鏡,心裡怦然一動,忽然想起了那首《斷章》——方孟敖點了雪茄,曬着太陽,在看遠處太陽下挖着戰壕的士兵——自己卻在後視鏡裡看方孟敖。

北平警察局徐鐵英辦公室。

電話就在身邊響着,徐鐵英靠在椅背上也不知是睡着了還是沒睡着,兩隻眼袋比平時大了一半,就讓電話響着。

電話還在響。

徐鐵英眼睛依然閉着,卻倏地伸過手去,提起話筒,同時按了機鍵,乾脆將話筒扔在一邊,又靠向椅背。

徐鐵英昨夜去抓馬漢山,自己的秘書反被抓了,鎩羽回來,便向南京黨通局郭局長訴苦,卻反被罵了一頓。接着,他便罵退了所有來報公事或來討好的人,打開衛生間的水龍頭衝到天亮,就坐在椅子上睡着,只想睡到這個黨國倒臺爲止。

“局長,局長!”門外偏又有不怕捱罵的人在叫,叫聲很輕,顯然還是怕捱罵的。

徐鐵英聽出了是單福明,也懶得發怒,只是不理他。

居然又敲門了,徐鐵英還是讓他輕輕地敲着。

門從外面拉動把手被推開了,那個單副局長的聲音就在門邊:“局長……”

“出去。”徐鐵英依然不睜眼。

“局……”

“出去!”徐鐵英操起桌上的手槍指向聲音方向。

單福明立刻一閃,閃到了門外,躲在門外說道:“陳副總司令打來的電話……說再不接他的電話就要改組北平警察局。”

徐鐵英放下了手槍,卻依然靠向椅背閉着眼睛:“你去回他的電話,北平警察局早就解散了。”

單福明門外的聲音:“局長,陳副總司令要是罵我,我用什麼理由回他……”

這已經十分伏小了,徐鐵英想生氣也生不起來,只好教他:“就說我說的,北平已經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全面接管了。有事情他陳副總司令找曾可達去,或者乾脆叫那個方孟敖來當局長。”

“局長!”門外單福明的聲音突然大了,“陳副總司令說,那個方孟敖開着車出了西南防線,往共軍方向去了。他打電話就是和你商量怎麼抓他的……”

徐鐵英的眼睛倏地睜開了,望向了桌上被他撂在一邊的話筒,接着立刻拿起話筒,又想起了門外還站着單福明:“去回話,說我昨晚吃了安眠藥,是你把我推醒的。我正在用冷水衝頭,請他把電話打過來。”

“是!”這一聲答得很響亮。

北平西北郊軍統秘密監獄機要室。

王蒲忱也正在接聽緊要電話,用的是大耳機話筒。

厚鐵門依然關着,風扇依然沒開,他站在機要桌前,望着那幅“北平戰區軍事要塞圖”,臉上也流汗了。細長的手指循着地圖上一條公路線滑了過去,對着話筒報告:“是西南方向,建豐同志。現在已經過了外城防線,過了盧溝橋再往前開就是涿州防線……對,與共軍的膠着地帶……是,還有很遠的距離……是,我也覺得方孟敖不可能到那裡去跟共產黨接什麼頭。我擔心的是車上那個何孝鈺,她背後是不是有共產黨學委的背景。需不需要我立刻通知涿州防線我們的人堵住他們,然後秘密調查……”

建豐同志立刻打斷了他的話,指示顯然很明確。

王蒲忱立刻答道:“是。我不插手這件事的調查。這就給可達同志打電話……是,給曾督察打電話,只告訴他是陳繼承在追問。讓他處理,隨時向您報告。”

京石公路盧溝橋段。

方孟敖的車呼嘯而過,盧溝橋就在眼前了。

“七七事變”三週年紀念日剛過去一個月零四天,抗戰勝利三週年紀念還有五天,神聖的盧溝橋卻沉默着躺在前方!

戰事再緊張,國軍華北“剿總”還是沒有敢在橋頭設置工事,而是在距盧溝橋兩側約五百米處各設了沙包掩體,崗亭欄杆。

方孟敖那輛吉普飛馳而來。

顯然已經接到指示,盧溝橋東北方向的欄杆立刻拉起來。

車到橋頭,嘎地停了。

何孝鈺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在車內望了片刻,接着推門下車。

何孝鈺在車內望向車外的方孟敖。

方孟敖走到車前,唰地向盧溝橋行了個肅穆的軍禮!

他又回來了,上車關門,用最慢的速度緩緩開過盧溝橋,就像在母親的身上緩緩爬過。

何孝鈺來盧溝橋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但從來沒有像這次的感覺,一個個獅子都在出神地望着自己。

她偷偷地瞟向方孟敖,方孟敖卻一直目視前方,仔細看,才發現他的眼睛有些溼潤。

何孝鈺心裡驀地一酸。

終於緩慢地過了橋,車速猛地又快了。

顯然也接到了指示,盧溝橋西北方向的工事欄杆遠遠就拉起來了,一任方孟敖的吉普呼嘯而過。

盧溝橋連同那條永定河遠遠地被拋在車後。

曾可達房間裡。

“盧溝橋嗎?”曾可達的電話這時才追到了盧溝橋段崗亭。

對方答應“是”。

“有一輛國防部的吉普到你們那裡沒有?” 曾可達急問,接着變了臉色,“誰叫你們放行的……”

“警備總司令部!”對方電話裡這幾個字倒是回答得十分清楚。

曾可達猛地按了機鍵,脫口迸道:“其心可誅!”

拿着話筒急劇思索片刻,他飛快地撥通了另外一個號碼:“北平警察局嗎?我是國防部調查組,請你們方孟韋副局長接電話。”

對方回答方副局長不在,曾可達:“立刻聯繫,找到了方副局長馬上告訴我他的具體位置……算了,過十分鐘我給你們打。”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是方副局長嗎?請稍等。”郭晉陽也在這裡找方孟韋,竟然被他找到了,捂住話筒,望向身旁的謝培東,“替你找到了,你自己接吧。”

“謝謝!”謝培東立刻接過電話,“孟韋嗎?是我呀……是,剛纔是你大哥稽查隊的長官在幫我打電話……是,他們正在查賬,是這麼一回事……”

謝培東剛說到這裡,那邊的方孟韋大聲打斷了他:“讓他們等着,我立刻過來!”

謝培東急道:“不要來,不要掛電話……”

郭晉陽和邵元剛都聽見:

謝培東手裡的話筒已經是長音了!

北平警察局值班室。

值班的警察都站了起來。

單福明:“你們親自向局長報告吧!”

接電話的那個警察:“是!”

徐鐵英換了一副溫和的笑容:“不要緊張,慢慢說。”

“是,局座。”接電話的那個警察,“開始是國防部調查組找方副局長,後來是北平分行找方副局長。我們聯繫上了,方副局長在城外指揮埋餓死的人,估計已經跟北平分行通話了。”

徐鐵英:“國防部調查組呢?”

那個警察立刻看錶,接着答道:“他們說過十分鐘打來,還有兩分鐘……”

徐鐵英望向了單福明:“單局,你認爲該怎樣給他們回話?”

單福明這時心裡比明鏡還亮:“什麼國防部調查組,局長就是國防部調查組的,有電話不給您打,竟給我們值班室打,這是越權指揮嘛。”

徐鐵英嚴肅地輕輕點了下頭。

單福明立刻對接電話的警察下命令:“再打電話來就說找不到,聽見沒有?”命令的是那個警察,眼睛卻望向了徐鐵英。

徐鐵英笑着向他點了點頭:“還是你親自在這裡坐鎮吧。你辦事,我放心。”

單福明:“您放心。去睡一覺吧,局長。”

徐鐵英又向其他的警察點了點頭,最後望向那個接電話的警察:“你那塊手錶不錯,注意時間。”

“是,局座……” 那個警察剛擡起手,突然驚覺,這可是塊貴表,立時心中忐忑起來。

徐鐵英已經轉身向門外走去:“準備接電話吧。”

望着徐鐵英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單福明低聲罵道:“是來逛窯子的嗎?孃的,值班還戴着塊貴表!手錶、懷錶從今天起統統收起來!”

“是,單局。”有一半以上的警察答道。

電話鈴這時響了。

那個接電話的警察立刻抄起了電話:“誰呀……國防部?這裡不是什麼國防部,打錯了。”電話一擱,望向單福明。

單福明笑罵道:“狗日的,夠壞的!”

那警察笑答道:“什麼人沒見過,真是。單局,你也去睡一覺吧。”

衆警察:“是呀,你也去睡吧。”

單福明:“又想打牌了?”

說到這裡,那電話又響了起來。這回乾脆誰也不去接。

單福明:“該幹嗎幹嗎吧,老子可不管了。”聽那電話鈴響着,也走了出去。

兩副牌立刻拿了出來,兩桌牌立刻打了起來。

曾可達在這裡是再也問不到方孟韋的去向了。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門從外面啪地被推開,方孟韋到了,大步走了進來。

走到辦公室正中,他停在那裡,望向辦公桌前各捧着一本賬冊的邵元剛和郭晉陽。

邵元剛和郭晉陽賬冊停在手裡,也望向他。

方孟韋的目光慢慢找着了孤零零坐在陽臺邊椅子上的姑爹,但見他從未像現在這樣無助。

頭猛地又轉了過來,方孟韋幾步跨到辦公桌前,一把奪下邵元剛手裡的賬冊摔在桌上,又奪下郭晉陽手裡的賬冊摔在桌上。

二人手裡沒有了賬冊,依然站在桌邊,望着方孟韋。

“誰給你們的權力,來抄我的家!”

“孟韋……”謝培東站起來。

“您不要插言。”方孟韋盯着邵元剛和郭晉陽,目光已沒有了剛纔那般鋒利,“你們隊長呢?”

二人互望了一眼,沒有回答,也不知怎麼回答。

謝培東走了過來:“孟韋,配合他們查賬是行長吩咐的。你現在趕緊去找你大哥……”

方孟韋疑惑地再慢慢轉過去望謝培東時,桌上的電話鈴聲突然響了!

“應該是我們行長的電話。”謝培東望向邵元剛和郭晉陽,一副徵詢他們同意的樣子,接着望向了方孟韋,示意他接電話。

電話鈴還在響,方孟韋卻連電話也不看,憤然離家已經幾天,他這時不會接父親的電話。

謝培東更急了,再一次望向邵元剛和郭晉陽:“請問調查組,我們能接電話嗎?”

也沒有誰阻止他們接電話啊,邵元剛和郭晉陽納悶了,對望了一眼,沒有接言。

這一激將果然起了作用,方孟韋倏地抄起了話筒,顯然不願聽見對方父親的聲音:“北平分行,有話請跟謝襄理說!”

剛想把話筒轉給謝培東,對方說話了:“方副局長嗎?我是曾可達呀。”

——電話那邊竟不是父親,而是他最厭惡的另一個人!

“曾可達!”方孟韋壓抑在心中的無名火一下子全都發了出來,接下來說的話便十分不可理喻,“你有父親嗎?”

謝培東,還有邵元剛和郭晉陽,都有些意外,怔在那裡。

話筒對方的曾可達也顯然被他問得默在那裡。

方孟韋不讓對方喘息:“有母親嗎?有沒有兄弟姐妹?回答我,先回答我這幾個問題,再跟我說下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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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可達住處客廳。

“好。我回答你。”曾可達竟然有了幾分“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風範,拿着話筒答道,“我有父親,也有母親,他們現在都在贛南……沒有任何職位,他們都不識字,都是農民,種着家裡十幾畝田。有一個大哥,分了家,也種着十幾畝田……我每個月將一半的薪水寄給他們,貼補家用。”

回答到這裡,曾可達發現電話那邊的方孟韋沉默了,知道自己這種坦誠的態度又一次起了精神的力量:“方副局長,我們可以談下面的話題了嗎?”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方孟韋眼中的戾氣在慢慢散去,茫然浮了出來。

謝培東雖然聽不見對方說什麼,卻已經從方孟韋的表情變化中洞察到了曾可達的回話將住了方孟韋。不能讓孟韋再在意氣之中,他輕咳了一聲,示意好好跟對方說話。

“可以談了,說吧。”方孟韋答這句話時聲音竟有些沙啞。

曾可達住處客廳。

曾可達:“方副局長,到央行北平分行查賬,不是個人行爲,更不是針對哪一個人。關於這一點,從上次建豐同志送給方行長那一套範大生先生的茶具足表心志。我現在打這個電話找你,是聽說方大隊長帶着何小姐開車去了西南軍事防線,再往前就是共軍的防線了,這太危險。他的性格,我們都知道,誰也擋不住他。我本來應該自己去,爲了尊重他,也爲了尊重方行長和你,拜託你開車去一趟,沿着京石公路,將方大隊長找回來。我的意思,不知道方副局長能否理解。”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曾可達的要求和謝培東找他回來的目的竟完全一樣!

方孟韋的目光轉向了謝培東。

謝培東其實已經完全明白了這個電話,這時由曾可達讓方孟韋去找回方孟敖,比自己叫他去找,當然更好。這層意思卻還不能流露,只望着方孟韋。

可憐方孟韋,爲了讓謝培東明白,只好又問:“請問,你剛纔說我大哥去了哪個方向?”

謝培東,還有邵元剛和郭晉陽都在望着話筒。

對方複述的當間兒,方孟韋見謝培東依然只望着自己,似乎還沒明白,也不能徵詢他的同意了,只好答道:“找我大哥,是我該做的事,不必客氣。”擱下話筒,這才明白了謝培東急着找自己的原因,“大哥怎麼會突然開車帶着孝鈺出了城,而且出了西南防線,去了涿州方向?”

最令人擔心的情況果然出現了,謝培東哪裡還有時間解釋,當着邵元剛和郭晉陽,只好先對他們說道:“這太危險!你們稽查隊能不能去幾輛車,分頭找回你們隊長?查賬的事,最後也得他來。”

“不需要他們去找。”方孟韋接過話頭,轉對邵元剛和郭晉陽,“你們隊長不在,查什麼賬。回軍營去,告訴你們大隊的人,今後來這裡查賬,除非你們隊長本人。走吧。”

邵元剛和郭晉陽對望了一眼,同時答道:“是。”

離開時,倆人還不忘向方孟韋和謝培東行了個軍禮,然後走了出去。

“曾可達叫你去找你大哥?”謝培東必須弄清曾可達電話的詳細內容。

“是。真不願聽他的指使。”方孟韋露出了焦躁,“我大哥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又牽扯到崔叔的事了?”

“不要猜想了。”謝培東既無法解釋,更害怕方孟韋深究,“趕緊將你大哥和何小姐找回來再說。曾可達還對你說了什麼?”

方孟韋:“說北平警備總司令部通知沿路放行,這擺明了是想讓我大哥往共軍那邊走,栽贓他是共產黨。叫我以警備司令部偵緝處的名義,去追回來。”

謝培東:“那就快去!找到你大哥時什麼也不要問,叫他先把何小姐送回去。然後過來,就說我在這裡等他,首先會配合他把明天的配給糧從天津運來,接着再配合他查賬。”

“知道了。”方孟韋輕嘆了一聲,大步走出了辦公室大門。

謝培東倏地拿起桌上的電話,撥號:“是我,小嫂……不用了,你告訴行長就是。孟韋親自去找孟敖和孝鈺了,請行長還有何校長放心。”

程小云在電話那邊:“好,我這就去告訴他們。”

謝培東:“還有,告訴行長,我現在必須去催天津的糧食了,得一兩個小時纔會回來。”想掛電話,另一重擔心又驀上心頭,“順便問一聲,木蘭在你身邊嗎?”

電話那邊沉默了少頃,才答道:“剛出的門,好像是去找樑教授了……”

謝培東心頭又被猛地搗了一下!

——他怔怔地望向陽臺那邊,望向崔中石到這裡來常坐的那把椅子。此刻他是多麼希望看見生前坐在那裡微微笑着的崔中石啊。

“姑爹,姑爹!”話筒那邊,程小云在呼喚。

“……我在聽。”呼喚聲使謝培東想念的崔中石消失了,只見落地窗外,一隻飛鳥掠過!

謝培東突然發現,今日天空如此晴好,一片湛藍!

程小云在電話那邊感覺到了:“姑爹,要不要我去跟何校長說一聲,請他出面跟樑教授打招呼,讓木蘭回來。”

謝培東轉過了神:“不用了……趕緊去告訴行長,不要再負氣了,隨時跟孟韋聯繫。我也得趕緊去催糧了。”說到這裡他按了機鍵。

接着必須撥另外一個號碼了,謝培東感覺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已經撥不準號碼了。

他停住了,從筆筒裡拿出一支鉛筆,一下一下撥了這個號碼。

電話通了。

謝培東:“中國銀行分理處張先生嗎?”

“我是。”對方張月印的聲音非常清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