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大坪。

方孟敖的手也握住了樑經綸的手。

樑經綸的手握住了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的目光望向了樑經綸的目光。

而當樑經綸的目光也望向方孟敖的目光時,儘管早已做好了迎接這雙目光的準備,這時心裡還是一震。對方兩眼的瞳仁竟然在慢慢縮小,慢慢縮成兩點精光!

樑經綸被外力強加的壓迫感這時更重了。自己完全是在不恰當的時候、不恰當的場合,與這個不應該見面的男人見面了。面對這兩點越來越亮的精光,身後的學生會,尤其是何孝鈺那驚愕疑惑的目光現在都不能想了。嚴春明以及嚴春明背後的城工部,曾可達以及曾可達背後的鐵血救國會,現在也都不能想了。自己必須全力面對的是方孟敖這時投來的那雙前所未見的目光!

“他是不是共產黨?”

方孟敖那在天空中憑着黑點就能分辨敵機友機的眼這時聚成的精光,化成了兩道穿透線,穿進了樑經綸的瞳仁!

——樑經綸的瞳仁竟是如此的深邃,那架方孟敖試圖分辨的“飛機”在他的瞳仁中若隱若現。

慢慢地,那架“飛機”清晰了,沒有任何圖標,卻漸漸地向自己靠攏,飛到了自己這架飛機的一側,平行地飛着,就像自己的僚機,緊密配合自己飛向前方。

方孟敖握住他的手下意識地緊了一下。

——可就在這時,方孟敖眼中樑經綸那架“僚機”突然改變了位置,飛到了自己這架飛機的上方,飛到了自己的前側。剛纔還被自己視爲“僚機”的對方變成了自己的“長機”,自己反倒變成了他的“僚機”。

這種突然的感覺變化,讓方孟敖立刻回到了現實中。原來他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他難忘的另外兩個人的眼神:

——崔中石第一次握住自己手時的眼神:讚賞的眼神,關愛的眼神,無比信任的眼神!

——林大濰走出法庭向自己敬禮時望向自己的眼神:讚賞的眼神,關愛的眼神,無比信任的眼神!

崔中石不見了,林大濰不見了。

——眼神依舊,面前的人卻是樑經綸。

“共產黨?”這個聲音立刻在方孟敖的心底響起!他的頭慢慢轉向學生人羣,目光立刻搜尋到站在那裡的何孝鈺,還有謝木蘭,詢望向她們。

何孝鈺的神態顯然有些緊張,而且有些怪異,她既不看自己,也不看樑經綸,只是出神地望着地面。

謝木蘭倒是毫不掩飾自己興奮欣喜的神情,望了一眼大哥投來的目光,接着緊緊地望向樑經綸。

方孟敖似乎得到了答案,但顯然不是確切的答案。他再轉過了頭望向樑經綸時,握他的那隻手更緊了一下。

同時,樑經綸也將他的手更緊地握了一下。

——剛纔短暫而漫長的握手和對望,此人身上所透露出來的陽剛,和他那雙較鷹隼更銳利又比孩子還澄澈的眼睛,使樑經綸很快找到了概括這位傳奇人物最爲準確的四字判斷:“唯精唯一”!

因“唯精”故,任何個人的利害得失都休想試圖改變此人的執着;因“唯一”故,任何複雜的設計和佈局在這個人面前最終都將成爲簡單。他似乎突然明白了建豐同志重用這個人的深層奧秘,他覺得自己比曾可達更加理解了建豐同志的高明——像共產黨那樣用他的執着,用他的簡單。只要讓他相信,一切都是爲了人民。這個人就會“唯精唯一”!

基於這種準確的判斷,樑經綸知道,正是自己長期磨礪而自然流露的中共地下黨這重身份取得了對方的好感。他謹慎地也是最合理地打破了沉默:“久仰,幸會。”

“樑先生,請跟我來。”方孟敖沒有寒暄,鬆開了握他的手,陪着他向飛行員們整齊的隊伍走去。

兩排飛行員同時投來注目禮。

“敬禮!”方孟敖一聲口令。

飛行員們的注目禮加上了舉手禮。

“放下!”方孟敖又一聲口令。

飛行員們整齊地放下了手。

方孟敖望向飛行員們:“知道今天發糧爲什麼叫你們都睡覺嗎?很簡單,我們都不懂經濟。就像平時飛行訓練,不懂就不能上天。但是有人懂,比方今天幫我們監督民調會那些人發糧的同學們,他們就是學經濟的。現在我給大家介紹一個最懂經濟的人。”說到這裡他鄭重地請樑經綸向前走了一步,“燕京大學經濟系樑經綸教授,我國著名的經濟學專家何其滄先生最好的學生,倫敦經濟學院的博士!我們平時沒有機會讀書看報,因此不知道,前年還有去年許多揭露孔家和宋家經濟貪腐的文章就是他寫的!”

飛行員們立刻報以熱烈的掌聲!

站在那邊的學生們也跟着熱烈地鼓起掌來!

謝木蘭的兩手鼓得比風扇還快,可當她突然想起望向身旁的何孝鈺時,發現何孝鈺卻只是輕輕地在跟着鼓掌。

謝木蘭下意識地放慢了鼓掌的速度和力度,臉上也沒有剛纔那麼興奮了。

方孟敖等大家的掌聲慢慢小了,大聲地接着說道:“現在我得告訴你們兩個消息。一個你們不高興的消息,一個你們高興的消息。”

飛行員們都肅靜了。

學生們也都肅靜了。

方孟敖:“不高興的消息就是今晚的聯歡會不開了。理由很簡單,北平還有那麼多民衆在捱餓,還有那麼多北平的老師學生也在捱餓,沒有什麼值得聯歡的。”

飛行員們很多人都顯露出了失望。

學生們中也有很多人顯露出了失望。

“高興的消息就是,同學們給我們請來了樑教授。”方孟敖緊接着說道,“我代表我們整個大隊,歡迎樑教授給我們講一講,怎麼去查北平那些貪腐的經濟案子。”說着他九十度腳步一轉,筆直地向樑經綸舉手敬禮。

二十個飛行員緊跟着整齊地敬禮。

樑經綸不得不向這支敬禮的隊伍報以微微的一躬,直立後卻沉默在那裡。

無數雙眼睛在等着聽他說話。

“誤黨誤國!”曾可達一聲咆哮,失控地抓起桌上一樣東西狠狠砸向地面。

厚厚的地毯上,那個被砸的物件竟然迸然飛濺,全被砸成了碎片,可見曾可達這一砸之震怒!

那個前來報告的特務學生臉色嚇得煞白。

曾可達的副官蒙在那裡。

一砸之後,曾可達自己也似乎驚寤過來,望着地面的碎片,被自己砸碎的竟是準備送給方步亭的那套紫砂茶具中的一個杯子!

驚寤過後,他的目光慢慢望向恭敬地擺在桌面上的那套紫砂茶具——已經不全的三個杯子和那把無法用價值衡量的竹梅紫砂茶壺。

那把茶壺慢慢大了,在曾可達的眼裡越來越大。

茶壺上的字一個一個清晰地逼向曾可達的眼簾:

虛心竹有低頭葉 傲骨梅無仰面花

蔣先生經國清賞 宜興範大生民國三十六年敬制

接着,茶壺上慢慢疊現出來的已經是建豐同志坐在辦公桌前巨大的背影!

曾可達失神地怔在那裡。

接着,但見他慢慢蹲了下去,一條腿跪在地毯上,一片一片地去拾那隻碎杯的殘片。

緊張地站在一旁的副官和那個特務學生這時想去幫他收拾碎片又不敢,而見他一個人撿拾碎片又極輕極慢,兩人微微碰了一下眼神。

牆上掛鐘的秒針發出了又快又響的聲音。

“長官。”那副官知道情況緊急,刻不容緩,冒着挨訓,也必須喚醒曾可達了。

“嗯。”曾可達慢慢擡起頭望向那副官。

那副官:“今晚的聯歡會取消了,是不是應該立刻通知……”

“分頭通知吧。”曾可達這才感覺到了自己此時的失態,嗓音有些沙啞,“你們都去,立刻取消行動,不能有一個人再去燕大。”

“是。”那副官低聲答着,向那個還噤若寒蟬的特務學生使了個眼色,帶着他向門口走去。

“這隻杯子怎麼會碎了呢……”曾可達已經拾完了最後一塊碎片,站了起來,突然說道。

副官和那特務學生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慢慢轉過了身。

曾可達望着捧在掌心裡碎杯的殘片:“我問你們了嗎?去吧。”

“報告長官。”那副官沒有“去”,而是毫不遲疑地接道,“是屬下剛纔不小心將杯子摔碎了,屬下願意接受處分。”

曾可達的目光慢慢投向那副官,望了一眼,又望向那個特務學生。

那個特務學生立刻說道:“這不能怪副官,是我遞過去時不小心掉的。”

曾可達輕搖了搖頭:“這隻杯子是我掉在地上摔碎的,你們用不着以這種態度掩飾上司的過錯。記住,任何時候都要以精誠面對黨國、面對領袖。”

“是!”兩個人這聲回答顯得有些軟硬都不着力,整齊地轉身走出了門外。

曾可達將那些碎片放進了自己的軍裝口袋,先是快步走到門口把門關了,然後立刻走向電話,拿起話筒急速搖動起來:“立刻接南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二號專線!”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大坪。

“我非常感謝你們方大隊長的關心。”樑經綸望着飛行員們那二十雙真誠的眼,十分真誠地說道,“真有人要抓我坐牢槍斃,也和任何黨派無關。聞一多先生不是任何黨派,李公樸先生也沒有任何黨派,他們還是被無恥地暗殺了。人民不希望他們死,所有在野的各黨派都不希望他們死,就連執政的國民黨內許多有良知的人也不希望他們死,可誰也沒能救得了他們。何況我遠不能跟聞先生李先生相比,我和你們一樣,是痛心四億五千萬全國同胞正在受着戰爭、腐敗苦難的一分子。我不懂政治,更不懂軍事。但有一點我懂,爲什麼經歷了八年抗戰以後我們這個民族還要發動內戰!戰爭這種政治的最高表現形式背後到底代表了誰的利益!我是個學經濟的,從經濟學的角度,我只能說這一切都與經濟利益有關。有感於方大隊長的真誠,有感於你們到北平後尤其是今天爲人民所做的事情,我願意將自己有限的認識向大家做一簡單的報告。”

“樑先生,請稍等一下。”方孟敖禮貌而莊嚴地打斷了樑經綸。

樑經綸轉望向身旁的方孟敖。

方孟敖發自內心向他尊敬地一笑,然後轉望向謝木蘭:“木蘭同學,桌子上有紙,請你幫我們把樑先生的話記錄下來。”

“好!”謝木蘭興奮地大聲回答,立刻奔向還堆着包紮好的賬簿收條的那些條桌,一邊對學生會的兩個男同學說道,“幫幫我,擡一張桌子過去。”

謝木蘭拿起了桌子上的一疊紙,抽出了身上的鋼筆,快步走向樑經綸。

兩個男同學立刻擡起了一張桌子跟着她走去。

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處。

“是。建豐同志。”曾可達低聲答了這一句,然後說道,“是我低估了中共地下黨的能力。這件事也進一步證實了您所說的‘一次革命,兩面作戰’的艱難。可是我必須向您報告,通過到北平這幾天的觀察,我發現樑經綸同志身上有許多危險的傾向……報告建豐同志,那還不至於。我所說的危險傾向,就是這個人身上有太多的自以爲是。正因爲他的這種自以爲是破壞了組織的行動,而且很有可能引起中共北平地下黨對他的懷疑。發展下去,不排除中共地下黨抓住他的把柄使他真正成爲反黨國的中共間諜之可能!”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大坪。

這裡的樑經綸已經進入到忘我的演講狀態:“現時國家所謂的金融機構,包括四行、兩局、一庫、一會。四行就是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民銀行,而核心是中央銀行。兩局是國民政府的中央信託局和郵政儲金匯業局。一庫是中央合作金庫。一會是全國經濟委員會。這四行、兩局、一庫、一會擁有一千一百七十個單位,職員兩萬四千多人。就是這一千多個機構,兩萬多人,把握着全中國的財產。可是國民政府的總預算上卻沒有他們的科目,財政金融主管部門裡竟沒有他們的案卷,主持審計的機關裡沒有他們的記錄,考試銓敘的機關裡沒有他們的影子。爲什麼呢?因爲在暗中操縱掌握這八個行局庫會的二十個人,全都是高居在國民政府各個部委之上的要人!換句話說,也就是這二十個人,掌控着國家整個的財政金融大權和全體人民的命脈,決定着國家和全體人民的命運!”

所有的飛行員都聽得驚在那裡。

學生會那些同學也全都熱血沸騰地配合着他這時的停頓。

最爲激動也最爲着急的是謝木蘭,她在飛快地記着,臉上已經滲出了汗珠。

有一雙眼睛卻在深深地望着方孟敖,那就是何孝鈺。她發現方孟敖的臉上顯出了從來沒有的凝重,他的眼中出現了從來沒有的深思。她在關注着方孟敖接下來可能有的動作。

果然,方孟敖先望了望謝木蘭:“都記下來了嗎?”

“記,記下來了……”謝木蘭終於記完了最後一句話,長出了一口氣,擡起滿臉是汗的頭,回答方孟敖,接下來卻只望着樑經綸,兩眼一動也不再動。

方孟敖也同時緊望向樑經綸:“請問樑先生一句話,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樑經綸:“請問。”

方孟敖:“樑先生剛纔說的那二十個人,包不包括中央銀行駐各大城市分行的行長?”

二十個飛行員都是一怔。

何孝鈺也暗中一怔。

反而是最應該有反應的謝木蘭這時由於在出神地望着樑經綸,並沒有聽進去大哥這至關重要的一問。

——都知道,方孟敖這一問暗指的就是他的父親!

樑經綸當然明白,明確地答道:“不包括。中央銀行駐各大城市分行的行長只不過是這八個行局庫會一千一百七十個機構的理事或者監事而已。他們爲這二十個人和他們的家族賣命,卻還掌握不了國家和人民的命脈。”

“謝謝樑先生的解答。”方孟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更多的表情,“請樑先生繼續講。”

這裡的曾可達臉色卻變了,驚愕地站在那裡,聽着建豐同志遠在南京的訓話。

話筒裡建豐那帶着浙江奉化口音的聲音非常清晰:“我必須提醒你,可達同志,現在你身上自以爲是的傾向遠遠超過樑經綸同志。”

“是。”曾可達不得不答道。

話筒裡建豐的聲音:“我說的‘用人要疑’不是你這樣子的理解。如果我們對自己忠誠的同志每個人都懷疑,最後自己就會成爲孤家寡人!告訴你,我在用你的時候,就從來沒有懷疑過。”

“是。”曾可達這一聲回答顯然喉頭有了一些哽咽感。

話筒裡建豐的聲音:“你現在在北平全權代表我,你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乃至每一個念頭,所產生的後果都將是超出你本人職權的後果。關於樑經綸同志,我現在就明確答覆你,他在中共組織內部所能發揮的作用,尤其是即將推行幣制改革所能發揮的作用,是別的同志都不能取代的,也不是你所能取代的。他不只是我們組織內最爲優秀的經濟人才,也是能夠應對各種危險考驗的政治人才。你現在的任務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保護好兩個人,用好兩個人。一個是方孟敖,還有一個就是樑經綸同志!”

“是……”曾可達答着,對方的話筒已經掛了。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大坪。

這時太陽已經有一半銜着西山,剩下的一半陽光恰好照射在樑經綸的身上,使他籠罩在光環之中:“就是這四行、兩局、一庫、一會,在這二十個人的掌控下,打着商股的旗幟,披着國家的外衣,右手抓着政府,左手綁架人民,一腳踏在中國,一腳跨在外國。抗戰勝利後,我們整個中國的外匯儲備是五億美元,大家知道這五億美元其中有多少是中國政府的,有多少是中國人民的?我告訴大家一個數字,其中三億三千萬美元就是這二十個人的!”

二十個飛行員都激動地露出了憤慨的神情。

“今天的中國爲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民在捱餓?今天在你們這裡領糧的東北流亡學生就是一個縮影!五億外匯儲備,只有一億七千萬在政府的手裡,軍隊要開支,那麼多政府機關要開支,現在就連許多公教人員都已經不能養家餬口了。請問,還有什麼剩下的錢能夠用來救濟人民?就這點兒不得不拿出來救濟人民的錢,還有人要從飢餓的人民嘴中掏出去塞進他們的口袋!尊敬的方大隊長,尊敬的青年航空服務隊的青年朋友們,我今天來到這裡,不是阻止同學們用聯歡的形式感謝你們,而是因爲我們還沒有到該聯歡的時候。同學們!”

樑經綸回頭掃望向學生會那些同學:“請大家和我一起代表北平兩百萬苦難的同胞向他們鞠躬致敬!”說着他深深地鞠下躬去。

所有的學生都跟着向方孟敖和他的隊伍整齊地鞠下躬去。

“敬禮!”方孟敖一聲洪亮的口令。

二十一個人立刻回以軍禮。

樑經綸站直了身子,用他那最開始的眼神又深望了一眼方孟敖,緊接着竟一手撩起長衫一側的下襬,沒有說一句話徑直一個人向營門走去!

學生方陣還都低着頭在那裡深情地鞠躬。

飛行員方陣全都將手並在帽檐持久地敬禮。

整個儀式,就像是在送樑經綸一個人漸行漸遠地走去。

建豐的電話早就掛了,曾可達卻依然站在電話機前,顯然是想了許久,終於又將手伸向了電話,搖動了專機:“請給我接南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秘書值班室。”

電話很快接通了。

曾可達:“王秘書嗎?你好,我是曾可達。實在對不起,剛纔向建豐同志的彙報還沒有說完。能否請你代我立刻請示……好,請記錄……”

稍等了片刻,對方做好了記錄的準備,曾可達開始用書面記錄的語速,公文報告的語氣說了起來:“中共北平城工部取消今天的聯歡會絕不是一次單純的政治行動,而是他們已經通過潛伏在我們經濟核心的那個人,察覺了黨國即將推行幣制改革的經濟行動計劃,察覺了建豐同志重用方孟敖及其大隊的重大意義,而且懷疑上了樑經綸同志。當務之急,是必須立刻解決中共潛伏在我們經濟核心的那個關鍵人物……對,就是方步亭身邊的那個崔中石……解決的最好辦法是通過方步亭的配合。因此我建議,我立刻去見方步亭,跟他攤牌,爭取他的配合。報告完畢。……好,我等建豐同志的指示。拜託了。”

對方將話筒擱在桌上的聲音。曾可達卻仍然將話筒貼在耳邊等着。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大坪。

許多學生這時才發現他們的樑先生已經不在了。

“樑先生呢?”首先大聲叫出來的是謝木蘭,她卻望向了何孝鈺。

何孝鈺避開了她的目光,和那些面面相覷的同學一道,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卻沒有看任何人,一個人站在那裡。西山的太陽最後那一點兒紅頂都沉沒了,一片暮色蒼茫。

“我是,我在聽。”曾可達的房間依然沒有開燈,他拿着話筒的身影和他對着話筒的聲音都顯得有些影影綽綽了,“請說建豐同志的指示。”

話筒裡王秘書清晰的聲音:“建豐同志指示,同意你去見方行長。”

“是。”曾可達大聲應道,接着又降低了聲調,“請說具體指示。”

話筒裡王秘書的聲音:“八個字,請記好了:動以真情,曉以利害。”

“我明白。請轉告建豐同志,我一定按他的八字方針執行!”曾可達雙腳一碰,儘管話筒對方的人是王秘書。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大坪。

天漸漸地暗了。方孟敖望了望站在那邊的學生們,又回頭望了一眼還整齊地排在那裡的飛行員們。

那邊的學生,這邊的隊員,這時都還能看出希望繼續留在一起的神情。尤其是有些飛行員,藉着暮色的掩護,目光直瞪瞪地望向那些女學生。

女學生們也都看見了這些投來的目光,有興奮面對的,有暗中互推的,也有因緊張而避開這些目光的。

而一直沒有看飛行員們的只有兩個人,都在出着神,一個是何孝鈺,一個是謝木蘭。

飛行員們的神情,還有女學生們的神情,尤其是何孝鈺和謝木蘭這時的神情,都被方孟敖一眼掃見了。他一破剛纔一直的凝重,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轉向學生們大聲說道:“如果同學們願意,我想向你們提幾點請求。”

學生的目光都望向了學生會那個負責的男同學。

那個男同學大聲回道:“方大隊長請說,我們願意。”

方孟敖笑道:“我都還沒提,你們就願意了?”

這回是所有的學生:“我們願意!”

方孟敖:“那我就提了。男同學們請留下來幫我們把今天這些發糧的賬目收條整理出來。女同學們幫我們的隊員補課,將剛纔樑先生的報告給他們說得更清楚些。願意嗎?”

“願意!”這個聲音竟是飛行員隊伍中好些人搶着喊出來的。

方孟敖的眼眯着瞥了過去,那些人又連忙收了口。

“我們願意!”這纔是學生們齊聲發出的心聲!

“長武。”方孟敖望向隊列中排在第一個的陳長武,沒有叫他的姓,而且輕招了下手,這便是要說悄悄話了。

陳長武從隊列裡立刻走了過來:“隊長。”

方孟敖在他耳邊低聲說道:“管住這些猴崽子,我要出去一趟。等我上了車,再開營燈,讓他們活動。”說完便一個人向停在營門的那輛吉普走去。

隊列沒解散,學生們也就都還整齊地站在那裡,望着方孟敖一個人大步走向營門,也不知道他是要幹什麼。

就這樣在衆多沉默的眼光中,方孟敖上了吉普車,向那個對他敬禮的中尉軍官:“開門。”

那個中尉軍官一怔:“天都要黑了,長官不能一個人出去……”

“開門!”方孟敖臉一沉,汽車已經發動,而且向鐵門開去。

“開門,快開門!”那中尉軍官慌了,兩個士兵連忙拉開了鐵門。

方孟敖的吉普轟鳴着開了出去。

剛纔突然走了一個樑先生,現在方大隊長又一個人突然走了。飛行員們還有學生們這才似乎驚悟過來,一齊望着越開越遠的吉普。

何孝鈺、謝木蘭這時才把目光都望向了對方。

何孝鈺的手伸了過去,謝木蘭將手伸了過來,兩個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浮現在她們腦海裡的竟然同是樑經綸和方孟敖白天的那一握!

“開營燈!”陳長武向門衛方向這一聲大喊,將何孝鈺和謝木蘭握在一起的手驚開了。

緊接着營燈開了,是兩盞安在營房東西牆邊兩根高二十米水泥杆上的探照強燈。整個軍營又像白天一樣亮了。

陳長武這才轉對飛行員們大聲說道:“隊長有命令,由我指揮,執行活動!”

吱的一聲,方孟敖的吉普駛到東中胡同街口停下了。

路燈昏黃,剛纔一路開來都沒有打開車燈,這時方孟敖反而打開了吉普車的大燈。

兩條通亮的燈柱,將那些站在明處的警察和站在暗處的便衣都照得身形畢現!

今晚帶着警察在這裡監視的竟是那個單副局長,可見徐鐵英對崔中石之重視。那單副局長儘管不知道這輛車是何來路,畢竟經歷豐富,明白大有來頭。被車燈照着臉仍然不忘帶點兒笑容走了過來:“請問……”

方孟敖仍然坐在駕駛座上,他也不認識這個人,但從他的警徽能看出和弟弟是同一個級別,待這個人走到了車邊將頭湊過來,立刻反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那單副局長從剛纔的亮光中適應過來了,他倒認識方孟敖,先是一怔,接着熱絡地叫了一聲:“方大隊長!”

方孟敖也回以笑容:“對不起,我們好像沒有見過。”

那單副局長:“鄙人姓單,跟方大隊長的弟弟同一個部門共事,忝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長。在機場接徐局長的時候,鄙人見過方大隊長。”

“哦。”方孟敖漫應着,目光又掃向車燈照着的那些人,回到第一個話題:“單副局長,這裡出什麼事了嗎?”

那單副局長:“沒有啊。方大隊長髮現了什麼情況嗎?”

方孟敖:“沒有事派這麼多人在這裡?還是單副局長親自帶隊?”

那單副局長早就知道這個主,今天是第一次照面,見他這般模樣,便知來者不善。明白對方的身份,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他自然知道如何應對:“戡亂救國時期,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方孟敖:“正好。我要找一個人,跟國防部調查組的公事有關。單副局長既然在這裡,就請你幫我把這個人找來。”

那單副局長已經明白,又必須假問:“請問方大隊長找誰?”

方孟敖:“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崔副主任。”

單副局長真是無賴:“崔副主任?他住這裡嗎?我去問問。”

方孟敖:“不用問了。東中胡同二號,從衚衕走進去左邊第二個門。請你立刻把這個人找出來,我在這裡等。”

方邸洋樓一樓客廳。

從來喜着中式服裝的方步亭,今晚換上了一身標準的西裝,頭臉也被程小云修飾得容光煥發,不但看不出一絲病容,而且儼然一副留美學者的風采。

穿着軍裝便服的曾可達跟此時的方步亭一握手,兩人高下立判。

方步亭這一身裝束省去了一切中式禮節,將手一伸:“請坐。”

曾可達另一隻手裡還提着那盒茶具,按禮節,主人家中這時應有女主人或是陪同接客的體面人前來接下禮物,可目光及處,偌大的客廳內偏只有主客二人。

望着伸了手已自己先行坐下的方步亭,曾可達站在那裡幾不知何以自處,但畢竟有備而來,他仍然恭敬地站着,微笑道:“有件薄禮,可託我送禮的人情意很重,還請方行長先看看。”說着徑直提着那盒茶具走到了另一旁的桌子邊,將禮盒放在桌面上,自己恭敬地候着。

方步亭不得不站起來,卻依然沒有走過來:“對不起,忘記告訴曾將軍,方某替政府在北平從事金融工作,從不敢受人之禮。”

曾可達:“方行長之清廉謹慎,我們知道。今天這樣東西,與方行長的工作操守沒有絲毫關係。您必須接受。”

“必須接受?”方步亭的臉上掛着笑容,語氣已經表現出絕不接受。

曾可達:“至少,您得先過來看看。如不願接受我帶回去交還就是。”

曾可達的臉上也一直笑着,望着方步亭的眼卻灼灼閃光。

方步亭略想了想:“好,我看看。”徐徐走了過來。

曾可達打開了禮盒。

方步亭的眼中立刻閃出一道亮光,他是識貨的,脫口說道:“範大生先生的手藝?”

曾可達佩服的目光由衷地望向方步亭:“方行長真是法眼。這把壺按眼下的市價值多少?”

方步亭答道:“五百英鎊吧。摺合眼下的法幣,一輛十輪卡車也裝不下來。曾將軍,能否不要說出送禮人的姓名,這件禮物方某絕不敢收。”

“那我就不說。”曾可達說着已經雙手捧出了那把壺,“只請方行長鑑賞一下。”將壺捧了過去。

方步亭仍然不接,可伸到眼前的恰恰是有字的一面,不由得他不驚。

——閱歷使然,職業使然,壺上的題詩以及制壺人的落款皆無關緊要,逼眼心驚的當然是“蔣先生經國清賞”幾個大字!

接還是不接?

好在此時客廳的電話響了,方步亭得以轉圜:“對不起,我先接個電話。”

曾可達依然將壺捧在手裡,但已經能夠看出,方步亭走向電話的背影不再像剛纔那樣矜持了。

方步亭拿起了話筒,微微一怔:“是,在這裡。”轉過臉望向曾可達,“曾將軍你的電話。”

電話竟然打到了這裡。曾可達也露出一絲驚訝,將壺小心地放到桌上,走過去接話筒時向方步亭做了一個歉然的表示。

才聽了幾句,曾可達面色立刻凝重起來,有意無意之間感受着背後的方步亭,低聲而嚴厲地回道:“方大隊長是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的隊長,誰給你們權力說他不能見崔副主任!……單獨接

出去也是正常的,無論是你們,還是北平警察局,任何人不許干涉!”

曾可達右手已將機鍵輕輕按了,話筒卻仍然拿在左手,回頭見方步亭時,他已經面向門外,站在那裡,問道:“方行長,能不能在您這裡再撥個電話?”

方步亭:“當然可以。曾將軍說公事,我可以到門外等。”說着便要走出去。

“方行長。”曾可達立刻叫住了他,“已經喧賓奪主了,我說的事方行長完全可以聽。”

方步亭在門口又站住了:“曾將軍希望我聽?”

曾可達這才真正感覺到,從這個父親的身上活脫脫能看見他那個大兒子的影子,讓人難受。只得答了一句:“失禮了。”接着便撥電話。

方步亭的背影,身後被接通的電話。

曾可達:“鄭營長嗎?立刻帶一個班找到方大隊長,從東中胡同往西北方向去的。記住了,保持距離,只是保護方大隊長和崔副主任的安全,不許干涉他們的談話。”

輕輕擱下話筒,曾可達這次轉回身,方步亭也已經轉過了身,而且正面望着他的眼睛。

“我想知道什麼叫作四行、兩局、一庫、一會。”方孟敖用最高的車速在戒嚴的路上開着。

崔中石坐在副駕駛座上,眼睛也是望着前方,兩人已經完全沒有了以前見面那種感覺:“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民銀行,叫作四行。中央信託局和郵政儲金匯業局,叫作兩局。一庫是中央合作金庫。一會是全國經濟委員會。”

方孟敖:“一共有多少個單位?”

崔中石:“一千一百七十個單位。”

方孟敖:“控制這一千一百七十個單位的有多少人?”

崔中石:“共有一千一百七十個理事和監事。”

方孟敖:“你能說出這一千一百七十個人的名字嗎?”

崔中石慢慢望向了他:“是他們需要這一千一百七十個人的名冊?”

“哪個他們?”方孟敖仍然不看他,“我的背後已經沒有任何他們。如果你說的他們是指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我就不問了。”

崔中石:“孟敖同志……”

方孟敖:“一千一百七十人的名字說不出來,那二十個人的姓名應該好記吧?”

崔中石沉默了少頃:“找一個地方停下來,我們慢慢談。”

方孟敖:“什麼地方,你說吧。”

崔中石:“去德勝門吧。”

方孟敖:“爲什麼去那裡?”

崔中石望着前方:“當年李自成率領農民起義軍就是從那裡進的北京城。”

方孟敖踏着油門的腳鬆了一下,車跟着慢了。

也就一瞬間,方孟敖的腳又踏上了油門:“那就去德勝門。”

難得在北平的庭院中有如此茂密的一片紫竹林,更難得穿過竹林的那條石徑兩旁有路燈如月,照夜竹婆娑。

方步亭放慢腳步,以平肩之禮陪着曾可達踱進了這片竹林。

曾可達卻有意落後一肩跟在方步亭身側,以示恭敬。突然,他在一盞路燈照着的特別茂盛的竹子前停下了,擡頭四望那些已長有六到八米高的竹子:“方行長,這片竹子是您搬進來以前就有的,還是後栽的?”

方步亭也停下了:“搬來以後栽的。”

曾可達:“難得。方行長無錫老家的府邸是不是就長有竹林?”

方步亭望向了他:“是呀,少小離家,老大難回。三十多年了吧。”

曾可達:“慚愧,我離開老家纔有三年。正如方行長的二公子今天在顧大使宅邸所說,三年前我還在老家贛南的青年軍裡做副官。”

方步亭這就不得不正言相答了:“我已經聽說了。小孩子不懂事,難得曾將軍不跟他一般見識。”

曾可達一臉的真誠:“方行長言重了。在您的面前,我們都只是晚輩。我的老家屋前屋後還有山裡也全都長滿了竹子。擱在清朝明朝,我和方行長還有二位公子還可以算是同鄉。”

方步亭又不接言了,等聽他說下去。

曾可達:“江蘇、江西在清朝同屬兩江,在明朝同屬南直隸,都歸一個總督管。”

方步亭:“那就還要加上安徽。三個省歸一個人管,未必是好事。”

曾可達怔了一下,兩眼還不得不稚童般望着方步亭。

他在琢磨着面前這個宋孔都倍加器重的人,同時更深刻咂摸出建豐同志爲什麼要重用方孟敖來對付他父親的深層味道了——這個人實在太難對付。可再難對付,也必須對付。剛纔是“動以真情”,現在該是“曉以利害”了:“我完全贊同方行長的見解。要是每個省或幾個省各自讓一個人說了算,那就成了分疆割據的局面。其結果便是亂了國家,苦了人民。中國只能是一箇中國,那就是中華民國。中華民國只能有一個領袖,那就是蔣總統。在這一點上,同鄉不同鄉,我想不論是方行長還是方大隊長方副局長,我們的觀點都應該一致。”

“我們的觀點不一致嗎?”方步亭一直擔心對方要攤出的底牌,看起來今天是要攤出來了。

曾可達:“可是有人特別希望我們的觀點不一致。”

方步亭緊緊地望着他,詢之以目。

“中共!”曾可達擡頭望着那盞路燈,“毛澤東在延安就公開揚言,都說天無二日,他偏要出兩個太陽給蔣委員長看看!”

對方既然已亮出底牌,方步亭唯一能堅守的就是淡然一笑:“曾將軍的意思,是我方某人認毛澤東那個太陽。還是孟敖、孟韋認毛澤東那個太陽?”

曾可達不能笑,笑便不真誠了:“我剛纔說了,天上只有一個太陽。毛澤東不是太陽,他也休想出第二個太陽。可是除了太陽,天上還有一個月亮。這個月亮在天上只有一個,照到地上便無處不在。方行長,我的話但願您能夠明白。”

方步亭收了笑容:“不太明白。曾將軍是在跟我說朱熹‘月印萬川’的道理?”

曾可達:“方行長睿智。”

方步亭:“那我只能告訴曾將軍,我這裡沒有江河,也沒有湖泊,不會有川中之月。”

曾可達:“中共那個月亮,只要給一盆水,就能印出另一個月亮。”

方步亭:“我這裡有那盆水嗎?”

“有。”曾可達一字一頓地終於說出了那個名字,“崔中石!”

前方約五十米便是德勝門,城樓上有部隊,有探照燈,照夜空如白晝。

“誰?停車!”城門下也有部隊,值班軍官大聲喝令,帶着兩個頭戴鋼盔的兵走過來了。

方孟敖的車並不減速,仍然往前開了約二十米才猛地剎住。

跟着的那輛中吉普本與方孟敖的車保持着一定距離,反應過來再剎車時還是往前滑了好遠,在離方孟敖的車五米處才停住。

“下車吧。”方孟敖開車門下了車。

崔中石也打開那邊的車門下了車。

“哪個方面的?什麼番號?”守城門的值班軍官已經走近方孟敖和崔中石。

中吉普里那個鄭營長帶着一班青年軍士兵也都跳下了車。

方孟敖走向那個鄭營長:“你們是來保護我的?”

“是。”那鄭營長只得尷尬地答道。

方孟敖:“那就去告訴他們番號。”

“是。”那鄭營長只得向值班軍官迎去。

方孟敖對崔中石:“這裡去什剎海最近要走多久?”

崔中石:“最北邊的後海十分鐘就能到。”

方孟敖:“這裡沒有什麼李自成,只有李宗仁和傅作義。去最近的後海吧。”

崔中石什麼也不好說了,帶着他往街邊一條小衚衕走去。

“0001番號也不知道?”他們身後那個鄭營長在呵斥守城軍官,“國防部知不知道?”

青年軍班長已經跑到鄭營長身後了:“報告營長,方大隊長去那條小衚衕了。”

那鄭營長猛地轉身,將將看到方孟敖和崔中石的身影消失在衚衕口,立刻說道:“跟上去,保護安全!”

農曆初七,上弦月約在一個小時後便要落山了。這時斜斜地照在後海那片水面,天上有半個月亮,水裡也有半個月亮。

兩個人隔着一個身子的距離站在後海邊,方孟敖望着天上那半個月亮,崔中石望着水裡那半個月亮。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方孟敖像是說給崔中石聽又像是獨自說給自己聽。

崔中石慢慢望向了他。

方孟敖還在看月:“第一次到杭州機場你來見我,唱這首歌給我聽,像是剛剛學的。”

崔中石:“不是。見你以前我早就會唱,只是從來就唱得不好。”

方孟敖也望向了他,搖了搖頭:“唱得好不好和是不是剛學的,我還是聽得出來的。”

崔中石:“你乾脆說,到現在我還在騙你。”

“你爲什麼要騙我?”方孟敖這一問反倒像在爲崔中石辯解,“沒有這個必要嘛。”

崔中石:“真要騙你,就有必要。”

“什麼必要?”方孟敖從來沒有用在崔中石身上的那種目光閃了出來。

崔中石:“因爲我本來就不是什麼中共地下黨。”

方孟敖猛地一下愣在那裡,望着崔中石的那兩點精光也慢慢擴散了,眼前一片迷茫。

崔中石接着輕聲說道:“因此,你也本來就不是什麼中共地下黨黨員。”

“快三年了,你跟我說的全是假話?”方孟敖眼中的精光又閃現了。

崔中石:“也不全是。”

方孟敖:“哪些是,哪些不是?”

崔中石:“我也不知道。”

方孟敖緊盯着他,沉默了也不知多久,突然說道:“把衣服脫了吧。”

崔中石:“什麼?”

方孟敖:“你曾經說過自己不會游水。脫下衣服,跳到水裡去。”

崔中石望着眼前這個曾經比兄弟還親的同志,心裡那陣淒涼很快便要從眼眶中化作淚星了。可他不能,倒吸了一口長長的涼氣,調勻了自己的呼吸,裝出一絲笑容:“要是我真不會游水,跳下去就上不來了。”

“你不會上不來。”方孟敖望他的目光從來沒有如此冷漠。

崔中石沉默着望向月光朦朧的水面,毅然轉過了頭望着方孟敖:“不管我以前說過多少假話,現在我跟你說幾句真話。在我家裡你也看到過了,我有一個兒子叫作伯禽,一個女兒叫作平陽。我以伯禽、平陽的名義向你發誓,下面我說的全是真話。”

方孟敖的心怦然一動,望他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許多。

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黨,你也不是中共地下黨,這都無關緊要。可當時你願意加入中國共產黨,本就不是衝着我崔中石來的。你不是因爲信服我這個人才願意跟隨共產黨,而是你心裡本來就選擇了共產黨,因爲你希望救中國,願意爲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又迷茫了,在那裡等着崔中石把話說完。

崔中石卻已經在解那件薄綢長衫上的鈕釦了。

方孟敖緊望着他,心裡又是一動——脫掉長衫的崔中石,裡面穿的竟只有脖頸上一個白色的假衣領!

“清貧!”

這個念頭立刻襲上方孟敖的心頭。

崔中石將假衣領和近視眼鏡都取下了,往地上的長衫上一放,已經笨拙地跳入了水中!

“撲通”一聲水響,驚得站在一百米開外的那個鄭營長和那一班青年軍衛兵立刻向這邊跑來。

“快!”那鄭營長一邊飛跑着一邊大聲喊道。

不到二十秒這十幾個人已經跑到方孟敖身邊,見他還安然站在岸上,鬆了半口氣。

“出什麼事了?長官。”鄭營長喘着氣問方孟敖。

“退到原地去。”方孟敖眼睛只關注着水面。

那鄭營長:“長官……”

“退開!”方孟敖喝道。

“退到原地!”那鄭營長只好對那一班衛兵傳令。

一行十多人又一邊望着這處地方,一邊向原地走去。

水面如此平靜。方孟敖不禁望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歐米茄手錶——三十秒鐘過去了!

方孟敖扔掉了頭上的軍帽,緊接着脫下了短袖軍裝,兩眼飛快地搜索着水面。

終於,他發現了離岸邊七八米處有水泡隱約冒出。

一個箭躍,方孟敖猛地彈起,像一支標槍,躍入水中離岸已有四五米。

岸上那個鄭營長一直在關注着這邊,這時又大喊了一聲:“快!準備下水!”

十幾個人又向這邊奔來。

水面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頭,接着冒出了肩膀。

鄭營長大急:“會水的脫衣服!立刻下水救人!”

好幾個衛兵便忙亂地脫衣。

有兩個衛兵脫了一半又停住了,緊望着水面。

其他的衛兵也都停住了脫衣,望着水面。

那鄭營長本欲呵斥,待到望向水面時便不再出聲了。

隱約能夠看見,方大隊長一手從腋下託着那個崔副主任,一手划水,離岸邊已只有三米左右了。

鄭營長在岸邊立刻將手伸了過去。

還有幾個衛兵也跟着將手伸了過去。

“退到原地去!”在水中託着人游來的方大隊長這一聲依然氣不喘聲音洪亮。

“好,好。”那鄭營長連“是”字也不會說了,縮回了手答着,又只好示意衛兵們向原地慢慢退去。

方孟敖已經到了岸邊,雙手一舉,先將不知死了沒有的崔中石舉上了岸,讓他躺好,自己這才攀着岸邊的石頭一撐,躍上了岸。

緊接着方孟敖跨在了平躺的崔中石身上,雙手在他腹部有節奏地擠壓。

一口清水從崔中石嘴中吐了出來,接着又一口清水從他嘴中吐了出來。

方孟敖一步跨到了崔中石的頭邊,一手從他的背部將他上半身扶起,緊緊地望着他的臉。

方孟敖的眼睛慢慢亮了。

崔中石的眼在慢慢睜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