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楊康到達倫敦的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西裝筆挺的羅伯特開着那輛復古的jaguar載我們駛過greatwest大街,午後的泰晤士河一片波光粼粼。羅伯特年逾六旬,頭髮銀灰,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老派紳士的優雅。他是楊康他們家在當地聘請的管家,平時主要和幾個花匠、僕人一起幫他們看管在英國的房產。路上,他問我們在英國的行程安排,楊康說明天會去布萊頓,不過接下來我們會先去北倫敦看場球賽。
“啊,阿森納!我看他們的比賽已經60年了,他們是有過一些輝煌的時代。”羅伯特說。他又象徵性地談論了幾句那個“輝煌的時代”便恰如其分地停止了這個話題。他沒有提俱樂部近年來的困境,或許他覺得,不管是對於一個豪門公子來說,還是對於一個球隊支持者來說,再深入這個話題都是不合適和不禮貌的。
我們在哈默史密斯大街一路向東行駛,又沿富勒姆路向南走了幾分鐘,來到了切爾西區。羅伯特把車停在一條林蔭道的盡頭,下車幫我們打開車門。我挽着楊康的手臂走下車來,隨他穿過一座幽靜的花園,便見那座莊園別墅矗立在一片寬闊平整的草地上。
這座別墅是典型的歐洲古典風格,門廳外有一個高高的柱廊,廳口豎立着兩根花籃柱頭毛莨葉裝飾的柯林斯石柱。推開那扇精雕的大門,一個巨大而華麗的廳堂映入眼中。對面兩座鋪着暗紅織錦花紋地毯的環形樓梯直通二樓,頭頂一座燈池,一架偌大的花枝形吊燈和幾盞雅緻的小燈鑲嵌其中。廳左廳右各有三扇花紋勾邊的拱形窗,窗上皆垂着波形抽褶的羅馬窗幔。穿過樓梯的拱廊向前是一個會客廳,薑黃色印花的牆壁上掛着十幾副以雕花鑲金的畫框裝裱的油畫。廳中是一組同色系的沙發和一個垂花浮雕的橡木茶桌,桌上整齊地擺了一組銀器和幾盞骨瓷杯。沙發的背後是一座壁爐、兩盞立式檯燈和幾件白色的雕塑工藝品,對面則是一面落地玻璃牆,拉開窗簾,後花園裡一派蔥鬱的景象。我站在窗前,望着滿眼的綠意,心想楊康同他的家人興許就在那邊的露臺上喝着紅茶度過了許多悠然的下午。
我這樣想着時,楊康竟然真的端給了我一杯紅茶。我捧着那盞純白的骨瓷杯,心中忽然侷促了起來。
“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啊?”楊康端着茶杯回身看了我一眼。
“有點。”我低頭抿了口杯裡的茶。
“我第一次來這裡時也覺得很彆扭,感覺就像是走進了哪個博物館的遺址,晚上去廁所時總覺得會遇見喬治三世和愛德華六世的鬼魂。”他笑說。
我也笑了笑。
“其實一開始這裡根本不是這副鬼樣子。那個女人爲了討老頭子歡心,特地請了一個很有名的法國室內設計師來裝修。”他說。
我知道他口中的“那個女人”指的是他的姐姐楊敏之。
“那設計師其實挺有才華的。他起先將這裡設計成了後現代主義的風格,還加入了許多十分前衛的理念——坦白說,我挺喜歡的。可惜老頭子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當代藝術。那天他剛一進門就拉下了臉來。那設計師見狀連忙跟他講起了超現實主義的理念。老頭子聽了沒兩句就一聲不吭地掄起手裡的高爾夫球杆將面前的陶瓷半身像打碎了。他對那設計師說:‘我看起來像一個說唱歌手嗎?’設計師唯唯諾諾地不敢說話。老頭子便說:‘我再給你三週的時間,要麼把這裡恢復成我想要的樣子,要麼立刻給我滾蛋。’那設計師當時臉都綠了,從那以後再沒有接待過中國的客戶。他說中國人全都是些沒有品位的暴發戶。”他朗聲笑了起來。
我並不覺得這個笑話有多麼好笑,想來有些玩笑只有在某個圈子裡纔會顯得好笑,圈子外的人也跟着一起說笑難免會給人一種裝模作樣的滑稽感。不過我並沒有這麼告訴他。我總感覺,在我推門走進這座城堡一般的別墅時,或者在更早的時候——比如當我跟在他身後從希斯羅機場的大廳走出來的時候,我就莫名地在他面前拘謹了起來。就像,那個從兔子洞裡不小心闖進另一個國度的小女孩,一下子迷失在了一個虛幻遙遠的夢境裡。
下午,楊康陪我去埃米爾球場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比賽。隨後,他又帶我去了斯特蘭德大街吃晚餐。我們來到那座餐廳時已經接近6點半了。楊康走下車來,把車鑰匙交給泊車的門童,向我彎了一下右手臂。我笑了下,挽上他的手臂走進大廳。
這座酒店餐廳是一棟愛德華時代的建築,上個世紀初時是倫敦有名的風月場,據說許多貴族名流都曾光顧過,期間幾經易主,幾次翻新,唯一沒變的卻是這種奢華優雅的氣質和精雕細琢的古典風情。
楊康預定的是一個臨窗的位置。桌上擺了一盞銀燭臺和兩組細瓷餐具,壁燈的光灑下來,瓷器邊緣泛起一圈暖黃色的淡淡光芒。我在楊康對面坐下,轉眼望見高高聳立的大本鐘和泰晤士河畔流光溢彩的風景。
我翻開餐譜時才發現這家餐廳供應的居然是法餐。
“還以爲在這裡能吃到英國美食呢。”我說。
“英國美食?你指的是土豆、炸魚和司康餅嗎?”他笑說,“你知道全世界就只有英國人在吃飯時會說‘別介意’而不是‘用餐愉快’。”
我抿嘴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侍者將利口酒端了上來。
那幾個人是在我們剛剛喝完餐前酒時走進大廳的。楊康放下酒杯,遠遠地向他們招了招手,一邊取下餐巾站起身來。我忙也扯下餐巾起身看去:幾個衣着考究,帶着圓頂禮帽的紳士正滿面笑容地向我們走來,他們身後跟着一位身穿寶藍色絲綢禮服、戴着闊邊帽的年輕女士。
“啊,daniel,daniel,這世界真是太小了,居然會在這裡遇見你。這真是太讓人高興了。”一個持手杖的老紳士走上前來爽朗笑道。他身後的幾個男人也紛紛上前行了一下脫帽禮。
楊康於是便用英文同他們熱切地交談了起來。我不太確定他們在講什麼,倫敦以外的英式口音一向讓我覺得苦惱,不過也可能是因爲他們談話的內容是我不瞭解的另一個世界。他們在交談的時候一直專注地沉浸在彼此的話題和上流社會得體的幽默裡,他們既沒有看我,也沒有看他們身後那個美豔的女人,就好像我們只是這座華麗氣派的大廳裡的兩件裝飾品一樣。我心裡又侷促了起來。
不過,就在我思忖着要不要繼續像那樣愚蠢又尷尬地微笑下去的時候,楊康突然將手搭在了我的肩上:“這是小曼,我女朋友。”
“小曼在中國主持一檔黃金時段的娛樂節目。”他低頭看了我一眼說。
那位老紳士這纔像是突然注意到我一般地轉身對我說道:“啊,很高興認識你,美麗的小姐。”
楊康對我使了個眼色,我有些不自在地伸出了右手,那老紳士便俯身在我的手背上輕吻了一下:“你的名字聽起來真美,是…少曼?”
“小曼。”我笑了笑說。
“小曼。我不擅長中文。”他對我友好地笑笑,又向我介紹起了與他同行的那幾人。我也同他們一一點頭問好。
他們跟我聊了一下工作之類的話題,又開了幾個關於英國食物和天氣的玩笑便跟我們告辭了。
“希望你在倫敦度過一個美好的假期。”那老紳士最後跟我說。
我看着他們的背影,轉身問楊康道:“那幾位是你的朋友?”
“算不上,只是跟我們家有點生意上的往來罷了。”楊康幫我拉了一□後的椅子說,“你別看他們剛纔對我笑臉相迎,轉過身去就會抽着雪茄大罵‘那羣中國佬快要把英國買空了’。”
“你不喜歡他們?我覺得他們都挺紳士啊。”我笑道。
“紳士?別開玩笑了。”他也笑笑,“剛纔那個拿手杖的老傢伙應該這麼跟你介紹那幫人:我是亨廷頓伯爵,我是一個種族主義者,我一年到頭都在上議院跟保守黨議員大談控制移民的廢話。這位是蘭斯布里男爵,他是個敗家子,已經把祖產賣的差不多了,去年因爲缺錢還把城堡租給了一幫美國人開性派對,如果現在你肯出兩萬鎊,他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貴族頭銜賣給你。這位是格林小姐,她是el4的一個小明星,可是在上流社會的交際圈裡她可是個大明星,她跟我們這幫人全都睡過。”
我有些無奈地看着他。
他卻絲毫不以爲意地繼續嘲弄道:“啊,還有這位布羅迪先生,他可是位真正的紳士,他現在正掌管着一家快要倒閉的家族企業。去年歐債危機時,他還迫不得已地把一塊地賣給了你身邊這個中國佬的姐姐,他本想借土地使用權條款多敲一筆錢,結果那個該死的女人是這麼跟他說的:‘嘿,你給我聽好了老頭子,再囉嗦下去,你一個子兒也別想得到。我要怎麼使用那塊地是我的自由,我要是願意,隨時都可以在那塊地上蓋公共廁所。’”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這個圈子裡,從來就沒有什麼紳士,所有的男人都是僞君子。”
“看來我要好好考慮一下要不要跟一個僞君子交往下去了。”
“不好意思,你已經來不及反悔了。”他支起手臂微笑地看着我,“再說,你也算不上什麼賢良貞德的真淑女不是嗎?”
晚餐後,我們去南岸中心看了一場話劇。
那晚的劇目是《仲夏夜之夢》。這是莎士比亞青年時代的一部作品,講述的是一個由“魔汁”引發的啼笑因緣的故事——將魔汁滴在沉睡的人的眼皮上,他醒來後就會瘋狂地愛上第一眼看到的那個人,於是一個男人“移情別戀”,另一個則“舊情復燃”。這是一部輕鬆的五幕喜劇,演員的臺詞和表情都十分詼諧,觀衆席中時時傳來會心笑聲,楊康的脣角也一直是上揚的,每每聽見風趣俏皮的臺詞,他都會回過頭來同我相視一笑。我的心情沒來由地變得輕鬆了起來,中午時那種侷促不安的感覺也一掃而光。
第三幕結束時,劇場經理宣佈休息十分鐘。我剛要起身,一束追光便打了下來。我怔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劇團的演員應該是要與觀衆互動了。
“啊,這位美麗的小姐,我現在要問你一個問題。”一個帶着濃重話劇腔調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回過頭去,扮演仙王的演員正朝我走來。
“如果我在你愛人的眼睛上滴了魔汁,他因此在醒來時愛上了其他的女人,你會怎麼做?”
楊康十分配合地閉上了眼睛。“仙王”笑了一下,把手中的話筒伸向我。
我想了想,用英文回答說:“我覺得,在那種情況下,我首先要懷疑的是,爲什麼他醒來之後第一眼見到的是其他女人。”
劇場裡發出了一陣笑聲。
“仙王”也笑了起來:“好吧,讓我換一種方式來問你,如果是你因爲魔汁的緣故在醒來時愛上了其他的男人呢?”
“我不會醒來,我會等他來將我吻醒。”我說。
“仙王”和周圍觀衆的臉上頓時露出讚許的神情,楊康也微笑着睜開了眼睛。我心裡忽然有些難爲情。
“原來,你也會講這種濃情蜜意的話啊。”“仙王”離開後,楊康對我笑說。
“被燈光追着的時候當然要那麼說啊。”
“還以爲你真的那麼愛我呢。那第一個問題呢?”他又問說。
“什麼?”
“如果第一件事真的發生的話,你會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那個時候做什麼都沒有用了吧。而且,”我偏過頭去看着他,“如果被你傷害第三次的話,我大概也無法再原諒你了。”
他眼中似乎波動了一下。
一陣悠揚的音樂從幕布之後傳了過來,我轉過頭去望向漸漸亮起來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