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我身邊每個人的生活都或多或少地發生了一些變化。
黃燁向悠悠求婚了;唐文心和陸俊準備在六月領證;夏安在一本雜誌開設了一個關於旅行和城市的專欄;方路揚去了攝影雜誌工作,並且跟一個拍雜誌封面時認識的模特戀愛了。蘇珊也戀愛了——對方是一個華裔美國人,名字叫羅凱文,40歲出頭,從前在baker&mzie工作過,目前正作爲一個歐洲律師行的主管合夥人跟蘇珊她們事務所談判跨國聯盟的合作項目。蘇珊也是這個項目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她說她第一次見到羅凱文時,兩個人都看對方有點不大順眼,因爲他們不管在性格、生活習慣乃至語言上都沒有一點共通之處,不過神奇的是,他們在喝了幾次酒之後居然就變成了很好的朋友。再後來,他們就把那個合作項目談到牀上去了。
然而,我的生活卻沒有絲毫的變化——除了一件意外。春節之後,節目組的編導突然通知我說,去年我去內蒙古拍的那些外景恐怕不能用了,因爲頻道總監決定把那一期的內容換成川渝美食。他說,比起蒙古草原冷冽的冬天,中國的觀衆很顯然對“吃”這個主題更感興趣。對此我完全理解,畢竟,對於電視臺來說,收視率永遠是最重要的,誰會在意你是不是5天只睡了12個小時,或者有沒有在零下20度的氣溫裡掉進過帶着冰渣的湖水裡呢。
後來,我有些不甘心地將那段被斃掉的外景視頻放在了微博上,結果一週內卻只有區區57次的點擊。這也完全說得過去,因我的微博關注人數本來也不過兩百多。編導又建議我在視頻標題上加了一個美女外景主持的噱頭,最終也只是增加了一百多次的點擊而已。有時我看着那些莫名其妙地被轉發了幾萬次的微博,心裡想,不然我也發幾張袒胸露乳地思考人生的照片算了。當然,這不過是想想而已。
二月下旬時,我突然從頻道總監那裡得到了一個晉升的offer,他說最近有個新節目需要一個助理主持,想要推薦我去。
我有些感動地說:“總監,謝謝您這麼信任我。”
他笑了笑說:“坦白說,這個職位的競爭十分激烈,那幾個女的後臺都非常硬,我也是頂着很大的壓力才向臺領導推薦你的。”他說到這裡時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小曼你可不能讓我覺得白疼你了啊。”
我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左手就已經被他抓在了手裡。我這才終於明白過來他剛剛在暗示什麼。
“總監,我沒有告訴過您,這世上最讓我噁心的就是猥瑣男人的右手了嗎?”我冷笑了一聲,把自己的手抽回來說,“我現在會去洗手間消一下毒,5分鐘之後回來,到時候我不想看到您還在這裡。剛纔的談話我們就當作沒有發生過吧。以後我也不希望您再因爲這種談話來找我了。”言罷我便走出了休息室。
那之後,我依舊一成不變地忙碌着。
3月11日,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席捲了宮本孝宏和本田櫻子的家鄉。而我突然發現了一件在那些沒有意義的忙碌中被我忽略了很久的事情。
那天早上我醒的很早,樑辰還在我身邊沉沉地睡着——昨天是他的生日,我們都喝了不少的酒。我醒來之後,視線便落在了天花板上那盞花瓣形狀的日光燈上,我出神地盯着那圈水晶吊飾看了很久,那期間我好像什麼都沒有去想。後來,那個念頭就不知怎麼的突然闖進了我的腦中。下一秒,我的心臟便猛地沉了下去。
樑辰終於醒了過來,伸展雙臂打了個呵欠便側過身來吻了吻我的臉頰。
“早上好。”他說。
“今天是幾號?”我直直地看着天花板說。
“你不會還在做夢吧?”他笑說,“我昨天才過完生日好不好。”
“我好像…一個多月沒有來月經了。”
這句話讓樑辰呆住的同時,也在我的胃裡攪起了一股隱隱的噁心感。
“我們…好像一直都有采取避孕措施吧?”他從牀上坐起來看着我說。他臉上的表情幾乎是惶恐的了。
“在麗江的時候…”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個虛弱的病人。
他懊喪地閉起眼睛抓着自己的頭髮。
“總之,我們先不要慌。我們先好好想一想該怎麼…應對這件事。首先,事情還沒有確定不是嗎?”我打賭他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臉上不安又懊惱的神情讓我覺得有些煩:“如果我真的懷孕了怎麼辦?”
“我不知道,小曼,我從來沒有經歷過也完全沒有想過這種事,或許我們應該問一下其他人的意見。”我想他大約是徹底地慌張了起來,“蘇珊,文心,或者堂姐。對,我們應該找堂姐商量一下。”
他這個回答讓我禁不住惱火了起來:“我們要是把這件事告訴那個大嘴巴的話,明天‘我被一個還在讀書的小男生搞大了肚子’的閒話就會傳到我老家每一個親戚的耳朵裡!”
他有些歉意地看了我一眼便低下了頭去,我煩躁地扯了下頭髮翻身下牀。
早餐只吃了一點粥。出門時天空暗沉沉的,一大片灰濛濛的雲低低從頭頂壓了過來。北京的早春總叫人心情陰鬱。
那天我一整天都沒有去上班。走出地鐵時突然下起了雨,我於是就去地鐵站對面的咖啡廳裡點了一杯拿鐵,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了一上午的雨。
中午時,我去了蘇珊的事務所,她見到我時有些驚訝。她問我是不是有什麼事。我說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跟你說說話。她又問說,真沒事?我笑了一下就跟她閒聊了起來。有那麼一刻,我想問她當年爲什麼會決定生下蘇格,可是我又覺得如果那麼問的話她一定會發覺我想要對她掩飾的事情。
我又想起去年還在語言學校時,我撞見蘇格跟那個不良少年接吻的事。我不確定如果那天我撞見的是自己的女兒的話我會怎麼做,我可能會揍她一頓,或者把那個不良少年揍一頓。我覺得我的女兒很可能也會是那個樣子,甚至性格更加的糟糕,因爲我的性格就是這樣糟糕。我從來都不認爲自己會成爲一個優秀的母親,毋寧說,我連自己有一天會成爲母親這件事都沒有想過。
蘇珊的午休很快結束了。我起身同她告別,回到了那家咖啡館,盯着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看了一下午。
傍晚時,我又去了堂姐家——我想我大概也有些慌不擇路了。他們家的晚餐是紅燒茄子、土豆燉肉、青菜煲和炒飯。她爲這頓晚餐在那個狹小悶熱的廚房裡忙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我問她每天下班之後還要回家做飯不會覺得很辛苦嗎?她說,不辛苦啊,你姐夫也會幫忙,我們家的盤子都是他洗的。我沒再問什麼。
席間,他們問了我幾句工作和感情的事,便跟彼此交流起了一天的見聞。他們從公交車上一個中年婦女穿的鞋子到系主任的口臭都跟彼此分享,我有些疑惑爲什麼會有人對這種話題感興趣。不過,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吹捧他們家的寶貝兒子上了。他們說,文博現在已經能背二十首唐詩了,言罷爲了證明這件事,他們讓他們家兒子給我背一首。那個胖小子於是便揮舞着手裡油膩膩的筷子背了一首“白日依山盡”。他剛背完,堂姐和姐夫便齊齊地對他伸出大拇指說:“於文博你真棒”。我沒有做那種看起來很傻的舉動。因我實在搞不懂,背出一首全國百分之八十的小學生都能背誦的唐詩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晚餐吃到一半時,電視臺播放起了一個新聞訪談節目。我們安靜地看了五分鐘之後,姐夫突然開口說了句“真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捧這個女主持,主持的還沒你姐好。”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原來是在跟我說話,只好勉強對他笑了笑。
“你姐當年在大學裡主持晚會時那真的一點都不比董卿和周濤差。”他又說。
堂姐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神情。
“再來兩段試試唄。”姐夫慫恿說。
堂姐於是反握起手裡的筷子對我們朗誦了一段“各位領導、老師、親愛的同學們”的開場白。我終於覺得厭煩起來——不管是她故作莊重的神態,還是她誇張怪異的語調,抑或是她那不知何時變得粗笨的手指,都讓我覺得厭煩。那雙手曾經美的如同蔥白,她曾用它們來彈鋼琴、握話筒、在印着花邊的信紙上寫下“溪水潺潺,像住在溪邊”,而今,她卻用它們來淘米、洗菜、換尿片、洗那個碌碌無爲的男人的內褲。
我很想告訴那個用這種愚蠢可笑的謊言來麻醉和哄騙着她的男人:那個女主持,她當然比你面前的這個女人好,她比她好十倍,甚至百倍!她是兩屆主持人大賽的冠軍,是這家電視臺的明日之星。而她,不過是個爲了這種瑣碎的生活放棄了自己夢想的女人而已。
你竟不曾因此覺得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