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方路揚和宮本孝宏徹底地決裂了。
那天早上,我正跟樑辰在餐檯那邊卿卿我我地做着早餐,方路揚突然推門走了進來。我連忙同樑辰拉開一人的距離,一邊心想着該怎麼應對方路揚的戲謔之詞。然而,讓我意外的是,他並沒有調侃我們,事實上,他甚至都沒有朝我們的方向看一眼。他只惱火地摔了一下門,便走到沙發那邊坐下了。
我想起昨晚他跟我說要送本田櫻子去醫院的事,便問了句“本田呢?”不想他還未及回答,宮本就火冒三丈地從門外闖了進來。
“方路揚,你他媽給我把話說清楚!”
“說什麼啊?”方路揚的一臉煩躁。
“你昨天晚上到底跟櫻子去哪兒了?你是不是帶她去酒店了?”
我連忙上前解釋說:“昨天晚上他送本田去…”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被方路揚打斷了:“去哪兒關你什麼事啊?本田是你什麼人啊?”
“她是我…”宮本一下子漲紅了臉,“我喜歡的人。”
“你喜歡的人?真好笑。”方路揚笑了一聲說,“你怎麼不問問人家喜不喜歡你啊?自作多情也該有個限度吧?”
宮本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冷冷地說了一句“方路揚,這三年來我真是看錯你了”就要轉身離開。
我忙上前拉住他說:“不是,宮本,昨天晚上老方送本田去…”不想話音未落,他就突然轉身對着方路揚的鼻子重重地揮了一拳。我頓時驚住。
那邊方路揚趔趄了一下,又低頭抹了抹鼻子下面的血,火大地握起拳頭衝宮本的臉揮了過去。我和樑辰慌忙上去拉住了他們。他們便隔着我和樑辰撕破臉皮地對罵起來。很快地,宮本那自詡十級的中文就在方路揚連珠炮似的京罵裡敗下陣來,氣急之下索性用日語罵了起來。
這場罵戰是在樑辰不小心被宮本絆倒在客廳茶几上時停下來的。宮本驚慌地過去拉起他說:“兄弟你沒事吧?”樑辰擺手說沒事,他於是又回過頭去對方路揚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大堆日語。
方路揚簡潔扼要地回了句:“孫子。”
宮本對他比了箇中指就朝門口走去。方路揚輕蔑地哼了一聲,也捂着鼻子回自己房間去了。
我無奈地嘆口氣,回頭對樑辰說:“真不好意思,你第一次來留宿就讓你看到這種事。”
“又不是你的錯。”他伸出手臂將我攬過去說。
“剛纔真的沒有受傷?”
“沒有啦。”他把額頭抵在我的額上說。
我又同他依偎了一會兒,過去餐檯那邊幫他把三明治和牛奶裝進了保鮮袋裡。
“該出門了,你上午不是有課嗎?”我把早餐遞給他說。
“再待一會兒不行嗎?”他又上前擁住我說。
“上課會遲到的。”
“就五分鐘。”
“樑辰你是小孩子嗎?”我笑說,“快點走啦,下午回來我幫你做椰汁雞煲。”
他也滿眼笑意地看着我,俄而忽然低頭吻了我一下。
“我愛你。”他眼中流動着一抹繾綣的溫柔。
我怔了一下,微笑說:“我也是。”
十二月的第二週,本田櫻子突然搬回了學校。從那以後,宮本孝宏再也沒有在我們公寓出現過,方路揚自然也沒有再提起他。我不知道他們兩個還有沒有在跟本田聯絡。
樑辰倒是開始頻繁地來公寓留宿。有一天早上,我們要出門時,方路揚開玩笑說:“小子,你乾脆搬進來算了,每天來來回回地帶換洗衣服不覺得麻煩嗎?”樑辰赧然地看了我一眼,我衝方路揚扔了一隻玩偶就挽起他的胳膊走出門外。
大雪那天,我收到了夏安從南非寄來的相片。相片裡,她穿着一襲長裙站在一艘白色大船的甲板上,背後是波瀾壯闊的好望角,海風吹動草帽之下漆黑的長髮,她的笑容明媚如花。
相片下面是一封信。她在信裡說,約翰內斯堡的天氣很好,她也很好,思文學長回香港去了,他們現在經常寫郵件,她每個月都會寄一張她所在的城市的明信片給他。
她還跟我說了一件事:“前陣子早上醒來時,我總感覺有一股若有如無的重量自我的肩頭滑落。我懷疑是骨質疏鬆,便去拜訪了當地一位頗有名望的醫生。他笑着跟我說:‘我的孩子,那並非病痛,而是幸福的感覺。上帝保佑你,你已經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我讀到這裡時,眼前彷彿浮現出她寫下這句話時臉上的溫情與甜蜜,脣角不覺泛起笑容,肩頭似也有一股隱隱的重量在縈繞。
我對蘇珊和唐文心說:“今年冬天,我們四個總算都安定下來了。”
蘇珊若無其事地放下手裡的杯子說:“我跟鋼琴家分手了。”
我嗆了一下,忙對她說“對不起”。
唐文心問她爲什麼分手。她說:“他要去歐洲發展,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回來。我無法忍受異地戀,也不怎麼相信‘距離不是問題’這種鬼話。”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需不需要陪她去散散心。她笑了笑說:“散什麼心啊?你們還當我是二十幾歲的小姑娘嗎?”
“可是,你不會覺得傷心嗎?”
“人到了某個年紀之後,愛自己就會比愛別人多一點。既然不會把自己心完全交出去,也就談不上什麼傷心了。”她說。
聖誕節前夕,我突然從欄目組那裡接到了一個出差任務——頻道總監說春節期間想播幾期民族主題的節目,現在需要提早拍一些外景素材。
我問編導說要拍什麼。她回說,內蒙古草原。
我翻了翻白眼說:“拜託,冬天拍什麼草原啊,走半里地都未必能遇見一個人。”
“總監的意思應該是想看一下草原人民怎麼過冬天的吧,大概。”她笑說。
我只好鬱悶地接過了她手裡的機票。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樑辰時,他臉上果然也是一副失望的神情:“這樣一來,我們的平安夜計劃不就完全泡湯了嗎?”
“臺領導的安排,我能有什麼辦法?”
“不能讓別人代替你去嗎?”
“理由呢?平安夜要跟男朋友約會嗎?”我無奈地笑了一下說。
他有些泄氣地仰靠在椅子上望了會兒天花板,突然回過頭來問說:“你們幾個人去?會不會不安全啊?”
“放心啦,編導、攝像都是粗獷的北方漢子。”
“哦。”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繼而又說,“你還是把酒店的地址和房間號告訴我吧。”
“幹嘛?必要的時候幫我報警嗎?”我笑笑說。
“不要亂說。”他斜了我一眼,“我是想,不能陪你過平安夜,至少要寄一件禮物給你。”
“爲什麼一定要郵寄呢?現在給我不行嗎?”
“不行。”他說,“現在給你的話你就不會覺得有什麼驚喜了。”
我搖了搖頭便把編導給我的酒店地址抄給了他。
我恰好是在平安夜那天離開的北京。航班抵達錫林浩特時已經是傍晚了,走出機場大廳的一剎那,一股凜冽的寒氣來勢洶洶地襲來,我只在的士候車區等了大約五分鐘,便被裡裡外外地凍了個通透。真後悔沒有聽樑辰的話把秋褲之類的禦寒衣物帶來。
來到酒店後,我略微整理了一下行李就隨編導、攝像一同去吃晚飯了。我們在一個外形看起來像蒙古包的餐館裡點了孜然羊肉、大盤雞和馬奶酒。吃完之後時間尚早,編導和攝像便邀我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
那酒吧名字叫“er”,也不知是不是爲了呼應店名的意境,燈光打的十分昏暗。我們進去時裡面只坐了三五個客人,一首俗氣網絡口水歌從通往二樓的樓梯那邊傳了過來。我隨編導他們來到一個靠窗的位置,低頭看了眼那個灰舊的沙發,從包裡拿出了幾張餐巾紙鋪在了上面。編導和攝像點了杜松子酒,他們說這種酒如果是劣質的話喝起來有點像煤油。我只點了杯熱牛奶。
我們只在那裡待了大約半個小時就離開了,因爲店長說9點鐘要關門。來到大街上時,四下已是一片黑暗,只餘街旁幾盞或明或暗的路燈。一輪殘了半圈的月亮遠遠地掛在稀稀疏疏的林梢上,看上去悽清而幽暗。
只走了幾步,我的肺裡便又是一片冰冷了,臉上像是被一堆細細的芒刺扎過一般地疼。編導和攝像的興致看上去卻十分好,他們先是扯了幾句蒙古人的性情,隨後又聊起了今天晚上的晚餐。
我沒參與他們的交談,我只聞了一下自己的大衣,皺着眉頭說了句:“我現在聞起來像騰格爾。”
他們又問我對這座草原城市的印象。我努力地用高跟鞋試探着腳下坑坑窪窪的道路說:“把路修成這樣的市政官員應該被革職。”
攝像笑着對編導說:“人家是大城市的女孩,哪裡會看得上這種地方。”
我沒有說什麼。他們於是又說這裡的生活節奏很慢,空氣又好,夏天的時候草原上的景色美得不得了,以後退休了來養老應該不錯。
我心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喜歡這種夜生活9點鐘就結束的城市。
酒店的標識很快出現在眼前,我裹緊了圍巾和大衣快步朝那個方向走去。
聖誕節的早上,我收到了樑辰送我的那個驚喜禮物。
那天我醒的很早。事實上,我幾乎一夜沒睡——洗手間的水管一直在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暖氣設備又太差,凌晨醒來時我的手腳差不多已經被凍僵了。起牀後,我哆哆嗦嗦地披着浴巾去衝了熱水澡,又換好了衣服,化好了妝,見時間還早,便端着牛奶麥片躺在沙發上看起了早間新聞節目。那陣敲門聲就是跟早新聞的間奏曲一起響起來的。
我懶懶地起身走到門口。門打開的一瞬間,我愣住了。
門外,樑辰正揹着一個運動系的旅行包微笑地站在那裡,黑色的大衣領子上紮了一個偌大的紅色蝴蝶結。
“聖誕快樂,我把自己郵寄給你了。”他笑了一下說。
“那天你跟我說要來草原的時候,我一下子想到了很多想跟你一起去做的事,滑雪、騎馬、去林海雪原漫步、去大漠騎着駱駝看落日。這樣一想,突然覺得冬天來草原看雪也不錯。”
我望着他眼中清明的神采,不禁莞爾。
“過來。”我靠在門廊上說。
他放下揹包走上前來。
我深深地吻上他的脣,一邊擡手將他衣領上那根紅色的絲帶扯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