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
春節之後,我依然早早地回到了北京。我覺得春節差不多已經成了我最痛恨的一個節日了。
我從小就不怎麼喜歡過年,因每次回老家,我一定會被拿來跟我那品學兼優的堂姐比較——她倒是很享受對我進行躬身教育的過程。因而對那時的我來說,春節唯一的樂趣,只有可以收到壓歲錢這一件事而已。而後等到這件事也不復存在的時候,這個節日於我而言就只剩下煎熬了。
臘月26那天,我和父母大吵了一架。那時,媽媽正在做年糕,一邊跟爸爸談論着給領導送什麼禮,而我正在努力集中精神看着導師發過來的論文修改意見,每個人都被這忙忙碌碌的年關擾的有些心煩。後來不知基於什麼契機和緣由,爸媽又跟我聊起了工作的事,他們說今年的金融危機這麼嚴重,就業形勢不容樂觀,你下半年還是回來考市裡的公務員吧。我沒理會,因這已是他們第四次跟我說起這件事,我已經懶得再把自己的立場重申一遍了。他們見我不做聲,便又語重心長地說起了金融危機和就業形勢。
我忘了我是在第幾分鐘失去耐心的——我大概是由於對導師過於嚴苛的修改意見感到煩躁也說不定。我就那樣在一個他們沒有料想到的時刻把自己積鬱已久的情緒全都發泄了出來。我說,誰會回來這種破地方啊?誰會像你們那樣在一間15平米的辦公室裡窩一輩子啊?他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而後便怒不可遏地對我大聲斥責了起來。我也衝他們喊。我們在激烈爭辯的時候並沒有完全聽清對方在說什麼,就這樣歇斯底里地吵了一會兒,我便在他們面前摔門而出。
不過我並沒有在外面待很久,那天晚上我就回家了,因我在這個城市裡也沒有別的去處。我回去之後,爸媽沒再跟我說起之前的事,或者任何事。氣氛直到除夕那天也仍舊是緊張的。
幸而老家的團圓氛圍多少衝淡了一些我們心中的不快。除夕晚上,我平生第一次看完了整臺春晚,居然沒有覺得特別無聊。晚會後,我和幾個堂兄堂弟一起出去放了煙花,回來的時候已經一點多了,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就去客房睡了。
臨睡前瞥了眼手機,有幾通未接來電,大都是夏安和唐文心她們的。還有一通,是楊康的。即便在通訊錄裡刪掉了他的名字,我發現自己也仍舊記得這個號碼。坦白說,那天之後,我其實還是有一點希望他能打電話或者發短信給我的。我並不是仍對他懷有什麼幻想和期待,而是,他哪怕一點點的在意和挽留,都能滿足我那可悲的虛榮心——那半年都只是我一廂情願這個事實讓我覺得無比的泄氣。
我是在大年初四回的北京,我已經受夠了家裡那種沮喪壓抑的氣氛。臨走那天被堂姐家的小外甥抹了一身的油彩,堂姐象徵性地教訓了他幾句,便跟我說起了小祖宗最近在上的那個少兒美術班。她告訴我那裡的老師說她家兒子很有藝術天分。我心說:你大爺的。
立春那天下了一場雪,我去參加了一個傳媒公司的面試。
那天早上,我6點半就起牀了,早餐只吃了兩片吐司。出門的時候夏安在牀上含混不清地跟我說了句“好運”。我興許真的需要一些好運了,我心想。
我總覺得,自從去年冬天開始,我就陷進了一個可怕的泥潭裡。我以爲是季節的原因,孰料直到春天來臨時,我的生活也依舊像這場早春的大雪或者此刻我腳下的感覺一樣,溼漉漉的,黏糊糊的,讓我心情陰鬱,停滯不前。
我在校門口等了20分鐘也沒有等來出租車,只好滿心惱火地走向最近的公交站。我一向討厭公交車,若非迫不得已,我寧願走路都不會去坐公交,尤其是在這種天氣。車廂裡渾濁的空氣和乘客們腳下黑乎乎的泥水讓我煩悶不已,所以當那幾個中年婦女魯莽地將我推到一邊擠向車門口的時候,我只差一點就失去風度罵了出來。
在這輛破舊的公交車上顛簸了將近一個小時之後,我終於來到了那家傳媒公司。讓我失望的是,他們並不像他們在招聘廣告中所聲稱的那樣高端、專業和國際化。我只看了一眼那棟低矮灰舊的寫字樓和那個掉了一半的公司logo便心生退意,不過,在考慮了一下我爲這次面試所忍耐的那一個小時之後,我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面試官是個三十四、五歲的女人,沒有化妝,臉色有些憔悴,乾枯的頭髮亂糟糟地用髮夾別在腦後。她穿了一身青灰色的套裝,剪裁算不上精緻,裡面搭了一件薄薄的白色吊帶背心。我一直不大理解用這種打底背心來搭配職業套裝的人,那在我看來就像內衣外穿那麼怪異。
她翻了一下我的簡歷便問我爲什麼想來他們公司。我客套地答了幾句。她於是又問了幾個不明所以的問題,我也一一作答。在那之後她就突然莫名其妙地講起了自己的職業經歷。她說自己從前也在大公司工作過,來現在的這個公司是因爲想要尋求職業轉型和自我突破。她說自己也是個驕傲的人。
我一直一言不發地坐在她對面微笑地聆聽着——那種明明在低處卻依然強詞奪理地固守着的可憐自尊讓我忍不住頻頻發笑。然等我走出那扇玻璃門的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別人看自己的時候,又何嘗不是那副可笑的模樣。
我大概是在四月的時候開始恐慌的,蘇珊比我更早地發現了這件事,那時,她正在跟一個比她小七歲的男人交往。而我依舊每天一個人窩在宿舍裡瀏覽着招聘網站上的職位。
我想我的壓力有一部分是來自於繁重的論文修改工作,當然,更多的是由於班裡的大部分同學都已經簽約這件事——其實我並不怎麼反感這件事本身,我反感地只是他們不分時間場合地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有沒有簽約。
我有時真希望我也是夏安那種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性格。比如,當有人像那樣問她的時候,她只會笑着回一句:“我還要修學分,還要寫論文,哪裡有時間籤工作啊。”
那人又說:“你心理素質也真是好,我要是你的話現在說不定已經急得跳樓了。”
“是啊,幸虧你不是我。”她笑說。
就在夏安忙着修學分、寫論文的時候,我突發奇想地去參加了一場人才招聘會。不過那天我並沒有投簡歷,因我一走進那個像菜市場一樣的大廳就迷失在一種迎面而來的恐慌裡。沒錯,我大概就是在那一刻開始感到恐慌的。即便是在春運的時候,我都沒有見過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他們四處奔波着,推搡着,卑微地同坐在長桌後面的那些人微笑着,懇求他們收下自己手中的簡歷。他們臉上都帶着一種相似的表情,那是一種對未來的焦慮,對人生的懷疑。這種擁擠的環境裡匯聚起來的悲觀情緒,就像是一柄鋒利的長矛,一下子就將我那些自以爲是的優越感深深地刺穿了。
仔細想想,我有什麼資格感到驕傲?又有什麼資格輕視父輩們那種平凡的生活?過去這兩年來,我所有令人豔羨的兼職都是得益於男人圈子裡的人際關係——男朋友,導師,還有那個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跟我是什麼關係的男人。我唯一憑藉自己的能力得到的,只有那份在市場調查公司發問卷的工作而已。
或許,我也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優秀和特別吧。
四月中旬,我終於決定要簽約了。那是一個位於通州的藝術館,工作職位是行政秘書,雖然只是瑣碎的文件工作,好在工作環境還不錯,也有職工宿舍,地鐵也不擁擠。我想我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簽約的前一天是週日,蘇珊約了我去逛街。她把男朋友也帶來了。那男孩相貌比年齡要成熟一些,面部線條十分硬朗,身材性感的像動作明星一樣。蘇珊說他是健身教練。
他陪我們在costa喝了半個小時的咖啡就起身離開了,他說他一會兒還要上課。臨走的時候他旁若無人地深吻了蘇珊,見我有些尷尬地看他們,便同我笑了一下。
“姐,你這是從哪兒找了個史泰龍啊?”我看着那男孩的背影問道。
“健身課認識的。”她笑說。
“跟這種男人交往不會有壓力嗎?”
“爲什麼要有壓力?我應該還沒有到清倉甩賣的階段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忙解釋說,“我是說,作爲結婚對象來說的話,他不是很合適吧。”
“我也沒想跟他結婚啊。”
“這樣嗎…”
“你覺得我現在必須要考慮結婚的事了?”她笑了笑說。
我沒做聲。
她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說:“你有過買了一件衣服只穿一兩次就壓在箱底的經歷嗎?”
“當然。每個女孩都有那種經歷吧。”我說。
“爲什麼不再繼續穿下去呢?”
“因爲覺得不適合自己。或者衣服本身的確太難看。”
“那些衣服大部分都是衝動之下買的吧?”
“嗯。”
“衝動之下結婚跟衝動之下買衣服沒什麼兩樣,你大概只穿一兩次就恨不得馬上扔掉。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你不能像扔掉一件衣服那樣輕而易舉地扔掉一個男人和一段婚姻。衝動的結果就是,你很可能一輩子都要穿着那件讓你看上去很傻x的衣服。”她攪了一下杯裡的咖啡說,“我就是一直這樣提醒自己,所以纔沒有在年齡和父母的壓力之下倉促結婚。也沒有因此而亂了陣腳。”
“就像你現在一樣。”她停頓了一下說。
我訝然地擡頭看她。
“小曼,你看看這段時間你申請的都是些什麼職位,秘書,助理,大堂經理。這跟你的專業知識有半點關係嗎?你現在已經完全慌了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了。那份藝術館的工作,我打賭你做不到一個月就會辭職,因爲你不是那種甘於平凡的人,更不是那種會委曲求全的人。”
我默然不語地看着他,俄而低頭說:“可是,現在已經是四月了,我只剩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我怕我直到畢業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
“再給自己多一點的時間吧,你配得上更好的,你其實很清楚這一點吧。大學時你沒有跟那些男人交往,不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嗎?”
週一來臨時,我終於沒有去藝術館簽約。我決定相信蘇珊的話,再爲自己堅持一下。
那天之後,我沒有再胡亂地投簡歷,而是選擇了一些自己更適合也更感興趣的職位。此外,我還認真地修改了簡歷和求職信,也更加真誠地參加了每一次面試。就這樣堅持了三個星期之後,五個月來的第一縷陽光終於照進了我黯淡陰冷的生活裡。
那是一個商務部下轄的研究院,除卻研究、出版和傳媒業務,也會向一些大型企業提供商務諮詢和顧問服務。我所進入的部門是媒體部,主要負責財經新聞採編和商界人物視頻訪談。除此之外,我也會參與一些經濟論壇的組織策劃——事實上,我剛剛進入研究院不久,便被派去參加了那場盛大的全球智庫峰會的籌備工作。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要在研究院忙到很晚,回到宿舍之後還要修訂論文,因而我並沒有發覺夏安有什麼不對勁,直到論文答辯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夏安遲遲沒有回宿舍,我正要打電話給她,就突然接到了顏良的電話。他跟我說夏安胃出血了,現在積水潭醫院,讓我和唐文心趕緊過去。
我一驚,忙問:“怎麼會胃出血呢?嚴重嗎?她現在怎麼樣?”
他衝我吼了句“廢話,喝酒喝的啊,你跟她一個宿舍都沒發現她最近一直在喝酒嗎”就掛斷了電話。
我愣了幾秒,趕忙聯繫唐文心一起去了醫院。
我們來到醫院時已經十點多了,夏安依然在昏睡着,頭頂掛着一大瓶打了一半的藥水,臉色蒼白的跟紙一樣。我和唐文心憂心地詢問了醫生幾句,得知情況不算太嚴重才略寬心了一些。眼見顏良在病房外一臉鐵青地看着我們,便過去跟他道了聲謝。
孰料我們話音未落,他便又衝我們吼了起來。他說,你們爲什麼讓她喝成這個樣子,我就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當朋友的。
我沒有辯解什麼,因我覺得他是因爲心疼夏安纔會對我們如此憤怒,而且,我也確實需要對此負一些責任。
可是,只過了一會兒,我就發覺,比起心疼,他似乎更加的憤怒,或者說,他只是單純地在憤怒而已。他憤怒夏安給他惹了這些該死的麻煩,讓他不得不在晚上十點送她來醫院,讓他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解釋不清。他說,你們好好看着她,讓她以後別再做這些蠢事了。他說完這些就走了,因爲“家裡還有一個女人要哄”。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心裡想:如果夏安下次再去找這個男人,我一定狠狠地抽她兩個耳光。
次日,夏安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了。那時我正坐在牀邊的椅子上翻着一本厚厚的論文,見她醒了,便把論文放到一邊說:“要是還能走的話就跟我下樓去辦出院手續吧。你最好祈禱我們不要錯過下午的答辯,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你能不能不要恐嚇病人?”唐文心嗔怪地推了我一把。
“不好意思,又給你們添麻煩了。”夏安的脣角露出一絲虛弱的笑容。
“我們倒無所謂,某些人可是真的覺得麻煩了。”我說。
“安安,以後不要再因爲那個男人做傻事了。”唐文心坐在牀邊握着夏安的手說,“真不值得。”
夏安沒有說什麼,只把另一隻手放在額頭上靜靜地望着頭頂的天花板。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我不會再去找他了。”
“你哪次跟那個混蛋分手之後不是這麼說的啊?下次他假惺惺地跟你懺悔幾句,你又犯賤一樣地跑過去了。”說完這句話之後我才覺得有些過分了。不過她倒是沒有介意,只微微地笑了一下說:“這次是真的。”
我和唐文心猶疑地看着她。
“我覺得,我已經不愛他了。”她淡淡地說。
我依舊將信將疑,剛要問些什麼,她便撐着身子坐了起來:
“走吧,讓我們爲這兩年畫上最後一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