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住有許多高門大戶,從南郊的鳳棲山頂看去,朱門碧瓦、鱗次櫛比,一派繁榮。自古江南風景如畫,楊進似乎被美景迷了眼,怔怔望着山下,全沒發覺身後漸漸移近的刺客。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吟誦聲未落,便聽得一聲呼喝,耳旁刀風乍起,驚起鬢髮如飛。楊進擊連忙側目,險險避過朝頸項砍來的一刀。
刺客一刀未中,揮臂橫刀,劈頭就是殺招。
“啊!”
身後林木深處,恰走出幾名年輕姑娘,撞見刺客行兇,忍不住叫嚷開來。
楊進趁刺客分神,連忙躥向一旁密林,刺客躍步追上,留下一衆驚得呆住的少女。
幾個女子驚魂未定,一人抖聲道:“小、小姐,咱們快回去吧!”
另一人花容失色,險些哭了出來,跺腳抱怨,“玲瓏,好好的,非要攀鳳棲山散心,爲了一個破落戶,莫不是要丟了命才甘心?快些走吧!”
來者正是曲玲瓏與兩名閨中密友,各自帶着隨身服侍的婢女,手中提着蒲墊、食盒、煮茶用的小泥爐等物。料不到遇此兇險,曲玲瓏再無心情去傷春悲秋,扶着侍婢之手,匆匆下山而去。
青帷小轎早候在山下,接了各自府上的小姐,四散而去。白獅巷口一間遠近馳名的點心鋪子是曲家產業,曲玲瓏呼喚停轎,纖纖玉手撩起車簾,吩咐隨車侍婢,“帶兩包蜂蜜果子回去,與孃親說好是出來買甜食,山上的事,萬勿漏了口風。”
眼前一花,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轎旁一閃,曲玲瓏擡頭看去,驚見適才山上被人持刀行刺的男子漫步道旁。他身旁多了一個僧人,手持禪杖,想他山林遇險,多半爲這武僧所救。
那男子玄袖輕擺,冠發齊整,步履從容。很難想象他適才剛剛遭遇過狙殺。手中摺扇不時打開又合上,一派文人氣質。與梅時雨比起來,面容毫不遜色,身材卻高上約五六寸,走在街頭行人當中,如鶴立雞羣,十分搶眼。
下意識地,便將一街頭偶遇的出色男子與梅時雨比較起來,論溫潤謙和、君子風範,梅郎更勝一籌。心中忽地一沉,暗惱爲何總不能自制地頻頻想他?
轉過巷口,轎子停落,侍婢支吾低語,“小姐,前、前頭……”
一掀簾子,曲玲瓏如花般美顏如霜打雪沁了一般,連個笑容都扯不出來。
硬着頭皮招呼:“梅、梅公子……”
梅時雨輕輕頷首,拱了拱手,“小生特在此等待小姐,煩請小姐玉步輕移,賜小生片刻時辰,說幾句話。”
他那般持禮規矩之人,巷口截堵於她,定是要緊事!按下狂跳不止的心口,曲玲瓏低聲吩咐從人遠遠避開,與梅時雨走入岔路小巷。
容渺並不知梅時雨去了何處,亦不知他見過曲玲瓏,與曲玲瓏說過些什麼。她此刻跪在劉氏房內,身後立着一排婆子侍婢。
劉氏眸光定在容渺平靜無波的臉上,很想看透幼女的想法,一盞茶時間過去,她一句話也沒說,後面的婆子侍婢早就露出惴惴神態,唯容渺不時擡起頭微笑哄一句,“孃親您別生氣,覺得女兒不好,儘管罵一頓出氣,打幾下也行。”
從何時起,她再也看不透幼女的內心、掌握不了幼女的行蹤了?門外發生的事,早有人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訴了劉氏,驚愕於龐少遊的怯懦無能、愚蠢可笑之餘,容渺的所作所爲令她吃驚不已。
她是早有預謀、一步一步的逼龐少遊鑽入這張大網,魏四孃的行爲更早在她掌握當中。事先請來的孟大夫,恰好出現的牛郎中跟其他醫者,門口添油加醋將事情分析得透徹明瞭的看客,不時在龐少遊傷口上灑把鹽的閒言碎語,適時出現的官差,莫名其妙揭露的罪行……
一件件、一樁樁,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魏四娘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龐少遊想將真相捂住都來不及,下到魏四娘上到龐少遊跟龐太太、一併被徹底揭了臉面。
“從你提議接你姐姐回來小住……”劉氏說的很慢,不斷在心內醞釀措詞, “包括她恰好經過前院、撞見你表哥跟曲小姐在花前親暱……渺兒,都是你安排的麼?” 這事太過匪夷所思,她仍抱有幾分疑惑,希望只是她多心,怪錯了幼女。
容渺擡起頭,眼眸晶亮如星,朝她吐了吐舌頭,“女兒哪有那種本事?”
劉氏狐疑,若面前不是她女兒,許她便打死也不肯信的。可容渺是她最疼愛的幼女,年方十五,養在深閨,這等深沉心思,她不該有啊!
“牛郎中爲何願意作證,將魏四孃的醜事抖出來?沒人迫他,這麼做他有什麼好處?”
容渺勾脣一笑:“娘啊,他們之間有什麼恩怨,咱們怎麼會知道呢?怕是積怨已久,趁機落井下石罷了,女兒跪得久了,腿好疼吶,孃親讓女兒起來吧,嗯?”
不理會容渺的撒嬌耍賴,劉氏又問,“好,便算一切都是巧合,可那官差所言,又是怎麼回事?辱罵朝臣,一頓板子便罷了,因何牽連出那許多陰詭之事,連龐家太太跟其他房的恩恩怨怨都繞了進來?沒人指使,官差何至多管閒事、得罪龐家?你不說清楚,別想起來吃飯!”
容渺委屈得快哭了,旁的事她能解釋,唯獨這件,連她自己都想不分明,她哪有那種通天本事,能將手伸到官家去呢?
“女兒不知……”
“哼!你當你娘是個傻子?”劉氏生氣了,容渺是要連她這個當孃的都瞞麼?這一環套一環的計!是她當初提議將那倆婆子送官,現在完全將自己摘乾淨說什麼都不知道,誰信?
“就在東稍間擺飯!渺兒跪着,什麼時候肯說,什麼時候起來!”
鬧出這麼大的事來,不教訓教訓她,只怕以後更無法無天了。
劉氏站起身,扶着芭蕉的手往稍間走。
容渺苦了臉,“孃親,真不是我做的,我哪裡使得動官府的人吶?”
“是我做的!”
一個渾厚的男音,從院外傳來,轉瞬間簾子撩起,鎮北侯走進來,臉色陰沉。
劉氏慌忙迎上前,引着一衆婆子侍婢向他行禮。
“侯爺何時插手了此事?”怕鎮北侯生氣,她連龐太太派婆子上門的事都沒敢提,誰告訴他的?想着,劉氏回過頭來,狠狠剜了容渺一眼。
容渺訕然摸摸鼻子,吐了吐舌頭。
“ 不算插手。”鎮北侯就着侍婢端上來的清水淨手,往飯桌前一坐,“去府衙走了一趟,什麼都沒說。這屆府尹有眼色,自作主張將事情做得過了。”
說是“做得過了”,卻又誇“有眼色”,堂堂侯爺,在自己府上送來兩個辱罵了自己的下人之後,還特地去府衙“視察”了一番,只怕那府尹也很難不多做些事吧?
劉氏一臉爲難,責備的話怎好對侯爺說?無奈,只得又轉過去瞪了容渺一眼。
容渺大感委屈,嘴巴一撇,“爹爹……”
鎮北侯睨她一眼,“跪着做什麼?過來吃飯!”
劉氏頭痛不已,今天門前發生的事,怕是侯爺還不知道?這小丫頭闖了這麼大的禍,豈能輕輕揭過?
正要跟鎮北侯好好告一告女兒的狀,卻聽鎮北侯道,“你怎知道牛郎中手底下出過人命?不是你威脅,他未必肯做供。”醫者行走江湖,靠的就是嘴巴嚴實,否則婦人家的那些病,誰敢找他瞧?
容渺苦着臉,知道瞞得過孃親,瞞不過爹爹,只得老實招供:“無意間聽北郊凌雲寺底下水月庵馬道婆說的,水月庵供着個牌位,是都尉府羅雲的私孩兒……似乎是羅大奶奶許牛郎中五兩金,把外室朱百鳳的肚子……那個……”
“住口!”劉氏聽不下去了。“你一個未出閣的閨女,從哪裡聽來這些下作事?再不許出門,明天起,在屋裡專心學刺繡!”
一面斥責,一面打量鎮北侯的臉色。她沒教導好女兒,罪責難逃,鎮北侯定然心中怪罪。
鎮北侯聽容渺說完,臉色黑了幾許,父女間說這等閒事,總有些尷尬。他咳了一聲,擺擺手,“罷了,下回再不可胡鬧!”一時沒察覺,女兒再次提及“羅家”。
竟是輕輕揭過?
劉氏心裡七上八下地,打起鼓來。什麼時候開始,幼女跟侯爺的關係這麼親密了?那些事她一件都沒跟侯爺提,侯爺竟都知道,還隱隱有縱容幼女鬧大的架勢?可容華怎麼辦?這父女倆可曾想過容華?
就在這時,下人來報,“不好了,太太!”扎進屋來,瞧見鎮北侯也在,正擡眼陰沉沉地看她,不由雙腿一顫,跪了下來,“侯、侯爺,太太,不好了,二姑奶奶她聽說了今天府門外發生的事,非要鬧着回龐家去,這會子正吩咐人收拾箱子呢!”
劉氏聞言一怔,旋即沉了臉。
“誰告訴她的?”
容華昨天就傷了胎氣,今天容渺千叮萬囑,不許人給容華報信,劉氏以爲妥當,不想還是有人多嘴,將事情轉告給容華知道。
“是……是於嬤嬤……”下人說完,再不敢擡臉,此時劉氏、鎮北侯、和容渺的臉色是一般的陰沉可怕。
容渺迅速起身,“娘,先安撫姐姐,再收拾報信之人!”
又一個小蝦撞上來了。她本想放她一馬,上回稍做警告,以爲她會收斂一二,誰知她竟又借於嬤嬤的手來使壞,那就別怪她容渺不留情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