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週五,解思和戴錦上午去了一下學校,中午回到家,隨即驅車前往紐約。
解意在凌晨才淺淺睡去,上午便起身,卻沒什麼胃口,但仍然勉強自己喝了一杯咖啡,吃了兩片面包。
解思有點大而化之,沒注意到他蒼白的臉色。解意也努力將倦意隱藏起來,坐在車子後座,跟着他們到了戴氏的別墅。
一進主屋,戴錦便看見了在亂成一團的客廳裡接電話的戴曦,頓時喜形於色,過去坐到他身邊,等着他講完電話。
戴曦仍是不苟言笑,結束了通話後,才轉身對着妹妹,微微牽了牽嘴角。
戴錦開心地笑道“大哥,你怎麼會來的?”
戴曦柔和地說“你訂婚,大哥當然要來參加。”
戴錦這纔想起,連忙跳起身來介紹“哦,大哥,這就是解思,你叫他安迪好了,那是他哥哥解意。丹尼斯,這是我大哥戴曦,英文名字叫邁克爾。”
解意的臉上仍然掛着溫和的微笑,從容地上前,與他握了握手,很客氣地道“戴先生,幸會。”
戴曦卻感覺出那手掌不同尋常的熱度,不由得飛快地仔細打量了他一下,見他臉色蒼白,眼底隱隱的有着深深的倦意,彷彿一夜之間便消瘦了許多,不由得心裡一陣微微的**,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非常有禮貌地說“你好,丹尼斯。”
解意收回手,不動聲色地退開。
解思聽戴錦說過很多次這個大哥,言詞之間充滿了敬佩和畏懼。她這個大哥自哈佛拿到MB,回去就接替爺爺成爲戴氏的掌門人。他處處表現得老成持重,而且對人對事冷若冰霜,殺伐之間極爲果斷,僅僅一年之間,不但是對手,便連戴氏企業中的元老都對他敬畏有加。戴倫和戴錦天不怕地不怕,連父母爺爺都管不了,就獨獨怕這個大哥。
等解意退開,解思才靦腆地走過去,囁嚅着叫了一聲“大哥。”
戴曦看着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陽光小子,滿意地點了點頭“安迪,你和艾麗斯今天要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應付大場面。”他已經極力放緩和態度,卻仍然嚴肅有餘,和藹不足。
解思不敢吭氣,只是點頭。
戴曦對戴錦道“小妹,這裡在佈置,亂得很,你們去試試禮服,然後就休息。”
戴錦立刻笑道緊拉着如釋重負的解思跑了。
解意看着弟弟消失在樓梯轉角處,便一言不發地轉身出門。
戴曦不由自主地叫道“丹尼斯。”
解意轉頭看向他“戴先生有何吩咐?”
戴曦也對自己的失控十分吃驚。他忍了忍,淡淡地道“你好像在發燒。”
解意更是冷淡“沒什麼,過兩天就好了,多謝關心。”
戴曦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
他們聘請的禮儀公司正在佈置明天的訂婚儀式現場,到處都是嬌豔欲滴的白色和粉色的鮮花,還有各種亮麗華貴的飾物。在這些零亂的背景下,解意淡漠的表情卻透露出些微的寂寥和厭倦,對他更是隱隱的排斥,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驕傲。
戴曦的心裡就像有一萬隻螞蟻在爬一般,竟是從所未有的煩躁不安。他強自壓抑住,極有分寸地表示了關心“既然生了病,還是應該去看醫生,不能馬虎。”
解意微微點了點頭,禮貌地道“謝謝戴先生,告辭了。”
戴曦一怔“你去哪裡?”
解意也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出去轉轉,今晚會住酒店,就不過來了。明天一早我會來,不會誤事的。”
戴曦知道他已對自己十分反感,竟是到了連在他家住一夜的好處都不肯沾染的地步,本應正中下懷,心裡卻是沒來由地有些難過。但他昨天才驅車百多公里去教訓了他,總不能現在反而又低聲下氣地解釋挽留吧?況且,這個人確實是不能留的。他在心中微微嘆息了一聲,冷冷地點頭道“好吧,解先生請自便。”
解意淡淡一笑,便走出門去。
戴曦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走進淡金色的冬日陽光裡,漸行漸遠,隨後消失在大門外,眼裡緩緩地涌起一絲奇異的光亮。他轉頭看了看四周忙亂不堪的局面,便急急地出門,跑過去上了自己的車。
管家以爲出了什麼大事,連忙追出來。
戴曦對他說“我出去有個應酬,你替我跟我爸媽說一聲。”說着,已發動了車子。
管家立刻應道“是,請問大少爺回來吃晚飯嗎?”
戴曦略一猶豫便道“說不準,不用等我。”
管家還沒有出聲,他的車便開了出去。
剛出大門,他便立刻減低了速度,因爲那個身影就在前面。
這裡一時很難叫到出租車,解意也不介意,信步向前走着。與發低燒時的沉重昏眩感覺不同,高燒的時候,他反而會覺得神情氣爽,身體輕飄飄的,一點兒也不難受。他悠閒地看着周圍如畫般的風景,偶爾研究研究建築造型、裝飾風格和色彩,倒也樂在其中。
戴曦開着車,遠遠地慢慢跟在他後面,看着他從容穩健地在路邊走着,心裡想的卻是這人發着高燒還這樣長期暴露在冷風中,實在是太不會照顧自己了。
大約走了半個小時,解意才截到一輛出租,用英語簡單地說道“大都會美術館。”
座落於紐約第五大道82街的大都會美術館是與大不列顛博物館和盧浮宮齊名的世界三大藝術寶庫之一。解意只需報出它的名字,出租車司機便絕不會走錯。
戴曦一直開車跟着他,看着出租車在氣勢恢宏的大都會美術館旁停下,看着解意悠閒地去買門票,然後排隊進入,只得急急忙忙地去找地方停車,然後才快步走過來。他耐着性子買票排隊,隨着興奮的人流進了美術館的大門。
這個舉世聞名的博物館規模龐大,展品豐富,展區分十八個部分,其中尤爲突出的是歐洲美術部分,擁有約三千件十四至二十世紀後期印象派歐洲畫家的作品,是館方最感得意的收藏。解意一向偏愛色彩,因此也特別喜歡印象派,尤其喜歡在色彩的使用上幾乎登峰造極的莫奈和梵高。他在這個展區留連忘返,一直呆到傍晚,幾乎沒覺得渴與餓。
戴曦很快便在二樓找到了他。那個優雅漂亮的人在不同的角度對着那些名畫反覆端詳,蒼白的臉上有着一絲愉悅輕鬆,渾然不覺時而經過的人長久留在他身上的目光。
從資料裡看到解意的那些行爲和別人對他的評價時,戴曦一直以爲這個人的性格應該是野性叛逆粗獷豪放,滿口新潮前衛的詞彙,甚至言行粗俗低下,總之是個令他們上流社會不齒的淺薄膚淺之人。沒看到他的圖片資料前,在戴曦的腦海裡,這個人的形象與紐約那些穿着古怪,留長鬚長髮的所謂前衛藝術家差不了多少,那種偏見和對之不屑一顧的感覺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可是,當在電腦上看到妹妹發回來的照片時,他完全愣住了,根本不敢相信那個面對鏡頭平和微笑的人會是他想像中的那個人。這個人長相精緻,氣質高貴,穿着斯文,品味優雅,實在是與資料中顯示的那個形象南轅北轍,令他迷惑不已。再看到他與自己的弟弟竟然如此親近,他心中頓時涌起了大大的不安與憤怒。
他立刻匆匆安排好工作,從新加坡飛到了美國,而且馬上開車直奔紐黑文,找到解意,警告他。
解意的反應卻再次令他深感意外。他的真人比相片上還要漂亮,但言行舉止之間卻內斂隱忍,就連怒氣都表現得十分含蓄。
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對待這個人了。
矛盾重重中,他呆呆地遠遠跟着解意,眼中只有那個英挺瀟灑的身影。
解意從美術館出去,便叫了出租車,直接去了離此不太遠的君悅酒店。
戴曦來不及去取車,也匆匆跳上了出租車,一直跟到酒店。他遠遠地站在大堂的角落裡,看着解意在總檯辦手續。
總檯小姐顯然對這個年輕英俊的東方男子十分有好感,笑得特別甜,說話特別柔。解意也微笑着,略說了幾句,便拿了房卡往電梯走去。
戴曦立刻去了總檯,略施小計,便問出解意的房間在九層。
他不敢長時間地站在安靜無人的走廊裡,更不能上去敲門,只好躲在安全出口處,心裡狠狠地罵自己“瘋了”。
這個地方距解意的房間很近,他將門拉開一條縫,看着那個房門緊閉的房間,心裡猶豫着,理智在催促自己趕快離開,感情卻將他釘在了這裡,動彈不得。
此時的心境,好似回到了學生時代。
昨天在紐黑文,聰明過人的解意一眼就看穿了他辛苦掩飾多年的僞裝,讓他震盪不已。
戴曦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同性戀,他自少年時代起就明白了自己只喜歡男人。女性在他的眼中就如一棵樹、一根草、一朵花,跟他不是一個世界裡的生物。但是,成長的壓力、家族內部的傾軋和祖父的期許使他只能極力壓制住心底的渴望,長期過着清心寡俗的生活。
在他三十二年的人生中,只有過一個秘密的同性情人。那人是個法國人,跟他同歲,是他在美國念大學時認識的。他們的關係維持了三年,在他畢業時無疾而終。是對方先提出來終止關係,他不敢挽留更不敢爭執。兩人遂理智地和平分手,分道揚鑣。他回到新加坡後,變得更加冷漠嚴厲,卻成爲祖父和家族長老們心目中的理想接班人。
他沒想到,過了快十年的平靜生活,自己那猶如古井不波的心卻會在一天之內被攪得天翻地覆。
正在胡思亂想,忽然有人按響了解意房間的門鈴。他連忙透過門縫看過去。
站在門外的是一個穿着深色制服的年輕華人女子。
解意很快打開了門,兩人用中文交談了幾句。
原來是解意訂了後天飛廣州的機票,這是中國國際航空公司駐紐約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給他送票過來。
解意問明瞭她的來意,便和藹地讓她進了門,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辦好了購票手續,他又禮貌地送她出來。
房間裡很暖,他這時已脫掉了大衣和西裝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外面罩着深藍色的西式背心,下面是同色西褲,更顯出了他身材的修長挺拔,只是略略偏瘦。他的領帶已經取下,襯衫上最上面的一粒鈕釦也解了開來,顯得隨性輕鬆,整個人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性感味道。
戴曦貪婪地看着他,直到他與那女孩子笑着說“謝謝”和“再見”,隨即進房,關上門之後,他才靠住了牆,閉上眼,微微顫抖着,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如果再呆下去,他真的會控制不住自己自心底深處激涌而來的,跑去敲那扇房門。
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他步履輕捷地走過鋪着地毯的走廊,無聲地進了電梯,走出酒店大門。
回到家時,兩家人都已吃過了晚飯。戴先胤和解衍夫婦繼續去棋牌室打橋牌,解思與戴錦、戴倫在地下室打司諾克。
非常寬大的客廳裡是明天訂婚儀式的主場,已基本佈置完畢,到處是花團錦簇,流淌着喜氣洋洋的氣氛。
戴曦在餐廳裡坐下,等着工人把他要的晚餐端出來。他看着窗外安靜的夜色,心裡想的卻是,那個獨自呆在酒店裡,正在生病的人吃了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