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

曹魏公國

一切毫無懸念,南征大軍回到鄴城,曹操剛邁進幕府大門就接到朝廷詔書,天子決定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鉅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爲封地,冊封其爲魏公,並加賜九錫。雖然這是曹操處心積慮謀來的,但免不了還要進行一場“三讓而後受之”的表演。曹操當即表態:“夫受九錫,廣開土宇,周公其人也。漢之異姓八王者,與高祖俱起布衣,創定王業,其功至大,吾何可比之?”

這看似一句客套話,卻是曹操深思熟慮的。他把自己的比照對象定爲周公,接下來的勸進只要像贊美周公那樣讚美他就妥當了。再者曹操講出他將要建立的這個公國應仿照漢初異姓諸侯王的標準——那便是領土自治,有權自行任免國相以下官職,同制京師擬於天子!

尺度公開了,於是中軍師陵樹亭侯荀攸、前軍師東武亭侯鍾繇、伏波將軍高安侯夏侯惇、驍騎將軍安平亭侯曹仁、建武將軍清苑亭侯劉若、揚武將軍都亭侯王忠、奮武將軍安國亭侯程昱、軍師祭酒千秋亭侯董昭、中護軍明國亭侯曹洪、奮威將軍樂鄉侯鄧展、中領軍韓浩、左軍師涼茂、右軍師毛玠、建忠將軍鮮于輔,以及府僚王粲、杜襲、袁渙、任藩等數十名官員聯名上書,聲稱:“自古三代,胙臣以土,受命中興,封秩輔佐,皆所以褒功賞德,爲國藩衛也。往者天下崩亂,羣兇豪起,顛越跋扈之險,不可忍言。明公奮身出命以徇其難,誅二袁篡盜之逆,滅黃巾賊亂之類,殄夷首逆,芟撥荒穢,沐浴霜露二十餘年,書契以來,未有若此功者!”當真把曹操比作了周公,稱他的功德震古爍今無人能及,裂土分茅理所應當,若不接受冊封則“上違聖朝歡心,下失冠帶至望”。

曹操覽罷雖然再次辭讓,卻感“盛情難卻”稍有動容,決定象徵性地只接受魏郡一地作爲自己封國。但羣臣再接再厲二次上書,堅持要曹操把冀州十郡照單全收,還說“今魏國雖有十郡之名,猶減於曲阜,計其戶數,不能參半,以籓衛王室,立垣樹屏,猶未足也”。

羣臣勸進懇切至極,但曹操難得秉承道家之義,稱“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堅決不肯接受。於是天子劉協再次下詔,丞相名至實歸,理應晉位公爵。這次曹操不再違拗,立刻上表朝廷,信誓旦旦:“今奉疆土,備數藩瀚,非敢遠期,慮有後世;至於父子相誓終身,灰軀盡命,報塞厚恩。天威在顏,悚懼受詔!”終於“勉爲其難”接受了冊封。

於是建安十八年五月丙寅日,天子劉協遣御史大夫持節赴鄴城,正式冊命曹操爲魏公。曹操也不再惺惺作態,傳令將幕府隆重裝點,那些早就由梁鴻書寫好的宮殿匾額終於取代了各個堂閣的舊匾,從未正式啓用過的幕府西院四門大開,幕府羣僚、魏郡官員以及曹門列侯在丞相率領下齊聚文昌殿,恭候天子使臣大駕。

御史大夫郗慮雖無實權,卻還有利用價值,終究不能輕易告老,他又接受了一個既屈辱又光榮的使命,當殿宣讀天子冊命:

朕以不德,少遭愍兇,越在西土,遷於唐、衛,當此之時,若綴旒然,宗廟乏主,社稷無位;羣兇覬覦,分裂諸夏,率土之民,朕無獲焉,即我高祖之命將墜於地。朕用夙興假寐,震悼於厥心:“惟祖惟父,股肱先正,其孰能恤朕躬?”乃誘天衷,誕育丞相,保乂我皇家,弘濟於艱難,朕實賴之。今將授君典禮,其敬聽朕命……

這篇冊文洋洋灑灑大筆華翰,歷數曹操的十大功勞:首倡義軍,討伐董卓;消滅黃巾,安定關東;遷都許縣,恢復祭祀;棱威南邁,剷除袁術;收復河內,張、楊敗亡;回師東征,呂布就戮;官渡大捷,肅清袁氏;遠征烏丸,威震異族;南征劉表,荊襄投降;痛擊馬、韓,撫和戎狄。“雖伊尹格於皇天,周公光於四海,不能與之相比……”可誰能想到,如此激揚的冊命竟與那篇極盡模糊之能事的荀彧碑文一樣,皆出自潘勖之手。也真難得他在秦說秦、在楚說楚。

更爲榮耀的則是受賜九錫。九錫者,車馬、衣服、樂則、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秬鬯(jùchàng),是天子獎賞臣下的最高榮譽。車馬,乃是大輅(lù,禮制之車)、戎輅(戰車),配以玄牡二駟(黃馬八匹),按照禮法考究,能安民者賜以車馬;衣服乃朝堂禮服,上有袞冕九章紋飾,能富民者賜衣服;樂則,校訂五音之具、六佾之舞,能和民者賜以樂則;朱戶,允許使用紅色漆飾大門,民衆多者賜朱戶;納陛,宮殿階梯中間特鑿的玉階,不與旁人共道,能進善者賜納陛;虎賁、斧鉞,賜守門虎賁之士三百人,配以斧鉞各一,能退惡者賜虎賁、能誅有罪者賜斧鉞;弓矢者,彤弓矢百,玄弓矢千,能討不義者賜弓矢;秬鬯一卣(yǒu),乃黑黍、鬱草所釀香酒,用以祭祀祖先之用,孝道備者賜秬鬯。按照禮法考證,一切臣子不論官職大小皆可受封,但古來罕聞其事,唯晉文公以城濮之功受賜,王莽代漢帝理政而得封。

又考古之《周禮》:一命受職,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賜則,六命賜官,七命賜國,八命作牧,九命作伯。曹操實際已不單單是列土封疆的封國之主,還是諸侯百僚之令主,集大漢丞相、公國君主、諸侯霸主於一身,離真正的天子之位不過一步之遙。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輕而易舉邁出這一步。

郗慮宣讀冊命已畢,退至殿下,雖是欽差之身卻要與魏國的官員一同下拜。那些滿心攀龍附鳳要做開國元勳的人哪裡還管孝武帝定下的規矩,齊聲高呼“萬歲”,聲震殿宇繞樑三日,大有革命更始之氣。冀州十郡從此更名魏國,成爲曹家“私有財產”,而十郡之一的趙國原是漢家諸侯王之地,趙王劉珪只好聽憑擺佈遷徙至博陵,乖乖讓出國土。而曹植原爲平原侯,也改易爲臨淄侯,兒子不能與老子爭地,要佔還是佔漢家的土地,真是錙銖必較!

雖然天下沒統一,這場封國盛典依舊進行得像模像樣,唯獨美中不足的是一國之母、國之儲君的人選沒有確立。魏公夫人是誰倒沒什麼懸念,卞氏跟曹操時間最長,儼然一家主母,又有曹丕、曹彰、曹植三子長成,英明半世的曹操也不至於老來糊塗偏心姬妾。曹操暫不給她這個名分,或許只是對原配丁氏的尊重,但世子是誰就難捉摸了。曹丕五官中郎將、副丞相的身份早定,按理說魏國世子也應該是他,但曹操卻不把這事敲定,反而釋放了一個模糊的信號。他頒佈教令,將先朝尚書盧植之子盧毓、女婿夏侯尚、能吏郭淮等派到曹丕府中,又讓名臣鄭泰之子鄭袤、記室劉楨、文壇新秀任嘏等充任曹植屬下。一時間五官中郎將府與臨淄侯府人才濟濟旗鼓相當。

自古以來儲君被喻爲“國本”,不但關乎家國興衰,還牽繫多少官員的仕途命運。誰都看得出來,曹操在這件大事上猶豫了……

小姐鬧府

曹丕自從回到鄴城就無一日安寧,先是籌辦建國儀式,繼而受命督建曹氏宗廟,接着又有噩耗傳來,諫議大夫張範去世了。當初曹操指派張範與邴原督導曹丕,無論何事都要向兩位老臣請教,曹丕對張範執弟子之禮,還得爲他忙喪事。至於邴原,受任五官將長史以來從未當過差,聲稱不敢狂妄指教丞相之子,整日閉門在家靜養不出;老人家姿態倒是很低,卻給曹丕添了麻煩,遇事請教是父親吩咐的,曹丕豈敢不遵?可邴原不來,又不能挑老人的錯,只能一趟趟往他府上去。好不容易冊封之事結束,家廟也建得差不多了,父親又把一羣新僚屬塞到他府裡,有幾位曹丕並不熟識,亂哄哄地還沒理出個頭緒,父親的命令又來了——搬家!

曹丕兄弟所居在幕府正南、大街兩側,同樣的府邸共五座,除曹氏兄弟佔着三座,另兩座一直空着。這五座宅院都是正堂廣大、兩側廂房對稱,前大而後小,做官衙倒比居住適合。當初搬進來時,曹丕、曹彰就覺不倫不類,現在才知父親深謀遠慮,早計劃封公建國,當初蓋的就是官衙,給列卿官員預備的。曹丕等人則移居到鄴城東北新建的戚里。

曹植這半年多監督營建,事先有準備,東西早就挪得差不多了;曹彰也好辦,無官一身輕,除了妻妾沒外人,只要把他養的那羣寶馬靈獒牽過去就齊了。曹丕可難了,剛從徵回來,掾屬僕從一大羣,提前也沒準備,光是要搬的簡冊就得裝十幾車,到那邊還得安排大夥兒的辦公之地。父親叫搬就得搬,收拾乾淨房子新官還等着上任呢!於是前堂文書裝箱入櫃、後堂衣服打包袱,衆掾屬東尋西找自己負責的公文,僕僮搬着几案屏風進進出出,亂哄哄忙得不可開交。

曹丕這會兒也顧不得副丞相的派頭了,穿一襲單衣,叉腰往堂上一站,東張西望不住叮嚀:“輕拿輕放,那是劉威送我的翡翠屏風!”“百辟刀呢?到那邊還得掛呢。”“這幾卷《中論》徐幹剛剛寫成,我借來看的,別弄丟了。”“那圓乎乎的是什麼?咳,叡兒的皮毬!叫他自己收着。”“朱鑠!朱鑠!你小子跑哪兒去了?”

如今的朱鑠已不是中軍將領,自從罷黜官職就在曹丕府裡當差,名分上只是個管家,私下卻比一干掾屬還要親近。他聞聽招呼忙不迭跑上堂來:“我給您找車去了,就咱府裡這幾匹牲口,來來回回得運多少趟?我到行轅尋老部下借了幾輛平板車,這還省點兒事。”

“胡鬧!”曹丕斥責道,“用軍中之車傳揚出去豈不惹閒話?”

朱鑠卻大大咧咧道:“這算什麼大事,臨時救急嘛!我好歹也是當過司馬的人,那幫崽子當初都是給我牽馬、扛刀、提夜壺的,巴結我還巴結不上呢。如今我肯找他們辦事,那是給他們臉!”

“好漢莫提當年勇,趕緊把車送回去,我寧可搬三天三夜也不借軍中之物。”

“五官將所言甚是。”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堂下傳來,鮑勳抱着一大摞文書擠過來,“自古仁人君子絕不因私而廢公。借車雖是小事,然小惡不制,久而久之必長驕縱之心。君子慎行,豈能任意爲之?”

鮑勳乃鮑信之子,卻絲毫不像其父,一副書呆子模樣。他年齡比曹丕小,偏偏滿口君子道德,似剛纔那番話他大可逢迎稱頌,卻要擺出教訓口吻,怎叫人愛聽?曹丕甚是厭惡,嘴上雖跟他說話,眼睛卻始終關注着僕僮搬運的東西:“叔業有何要事?”

“這是今日幕府轉來的公文,請您過目。”

几案都搬走了,還看什麼公文?再說這不過是走形式的事,哪件差事真能由他這副丞相做主?曹丕強忍不發,指了指身邊一口未擡走的大箱子:“先放這兒吧。”也不搭理鮑勳,衝堂下掃院子的僕人嚷道,“東西沒搬完掃地做什麼?該幹什麼都不清楚,長沒長眼睛?”

鮑勳不知是真沒聽出指桑罵槐,還是故意不走,又憂心忡忡道:“冀城戰事告急,救兵遲遲未發,韋康快守不住了。”

曹丕膩味透了,心道發不發救兵是夏侯淵的事,與我何干?鮑勳沒滋沒味又嘮叨幾句,這才怔怔而去。朱鑠早忍不住掩口而笑:“這書呆子也真磨人。”

“哼!若非父親硬派到府裡,我早把他攆走了!”曹丕話音未落又見夏侯尚、司馬懿聯袂而來。

夏侯尚早與曹丕相厚,如今正式受命擔任五官中郎將文學侍從,可稱了心願,這兩天眉飛色舞神采奕奕:“子桓,我帶了二十名小廝,還有二十輛大車,在外面候着呢。”

朱鑠與他混慣了,玩笑道:“認識你這麼久,竟不知你家財豪富,竟有二十來輛大車。”

夏侯尚撓了撓腮邊的幾顆白麻子,笑道:“我家哪有這麼多,是子丹、文烈幫忙湊的,叫我一併帶過幫忙。”

曹丕會心一笑——曹真、曹休畢竟還是跟我更近一層,兄弟們都搬家,不能有偏有向,人不便來卻把車借我用,倒也妥當。

司馬懿卻沒說什麼,漫不經心踱到箱子旁,信手翻閱着鮑勳留下的公文,忽然想起件事,擡頭問夏侯尚:“昨晚魏公召你入宮,聽說還留了飯,到底囑咐你什麼事?”

“咳!沒什麼要緊。”夏侯尚樂呵呵道,“不是找我,是府裡幾位小姐想我內子,求魏公傳我們夫妻進去。她們姊妹後堂聚會,我跟着沾沾光,陪魏公吃了頓飯。”夏侯尚之妻乃曹真之妹,雖非曹操親女,卻是在幕府養大的,丁氏、卞氏視若己出。

朱鑠取笑道:“你這官越當越不濟,前些年還得過重用,如今卻靠婆娘替你撐着。甭問,懼內懼得厲害!”夏侯尚一陣苦笑——其實這樁婚事不甚美滿,他生平一大“志向”就是娶個美貌麗人,但曹真之妹相貌平平性情潑辣,夫妻關係頗不融洽。可礙於曹操的權力、曹真的關係,夏侯尚又不敢得罪妻子,尤其被視爲曹丕一黨後,曹操不似先前那麼信賴他了,多仗夫人之力內外周旋。大丈夫賴妻當官,滋味能好受嗎?如今當了五官將文學侍從,以後的前程可就全攀附在曹丕身上了。

司馬懿眼神絲毫沒離開公文,聊閒天般問:“不年不節一羣女眷聚什麼?嫂夫人沒對你說起?”

“昨晚幾位夫人派婢女傳話,留內子住下了,今早我出門時還沒回來呢。談些什麼我也不知道。”

“這可奇了……”司馬懿倏然擡頭,“魏公跟你聊些什麼?”

夏侯尚想了想:“都是家常話……他說金虎臺快完工了,臨淄侯籌劃得不錯,還說準備在銅雀臺以北再建一座高臺,還要交給臨淄侯監工。”曹丕不禁蹙眉,心道:便宜差事叫他趕上了,也是舅舅有病,讓他得了褒獎——營建之事本由卞秉負責,前年屯田貪賄一案暴露,卞秉無辜遭斥大病一場,也是故意與曹操賭氣,從此以染病爲由整天往榻上一躺,拒不當差;曹操也不肯央求,郎舅二人就這麼犟上了!

司馬懿卻露出了笑容:“夏侯兄,這就是你大意了。魏公爲何當你面誇獎臨淄侯?這些話必是他故意講的,就是想讓你帶給五官將。你不傳話,這頓飯豈不是白吃了?”

曹丕一怔:“父親用意何在?”

“他故意激您啊。”司馬懿的目光又回到公文,“如果我沒猜錯,他八成也在楊修那幫人面前誇了您,一定褒獎您隨軍征戰頗盡孝道。”

曹丕半信半疑:“會有這種事?”

“近來的安排您還瞧不清嗎?他是要你們爭!看看誰才能更高、品德更優。其實他老人家心裡也躊躇不定,若不讓你們爭一爭,焉知哪個兒子更勝一籌?魏公故意要激你們的鬥志,五官將府與臨淄侯府各顯其能,他便可靜觀其變比較優劣。”

夏侯尚、朱鑠聞聽此言不禁悚然——天下至親莫過於父子手足,曹操卻故意激兩個兒子一較高下,用心何等可怖?

司馬懿嘆了口氣:“或許是有些不近人情,但這個位子牽繫家國運道,豈能草率相傳?老人家也是迫於無奈啊!”

堂上堂下忙忙碌碌甚是喧鬧,四人卻頃刻間默然無語,過了良久曹丕才咬着牙低聲道:“爭就爭,豈能輸與子建?”

哪知司馬懿卻冷笑道:“若存這個念頭,不必爭您就先輸了。”

“此話怎講?”曹丕錯愕地望着司馬懿。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魏公不單要考較你們才智,更要考較你們心胸。爭並不是比拼功勞、較量勢力,當真如此各樹黨羽國分爲二,豈能見容於他老人家?所以魏公越激您,您越要沉住氣。但行己事莫管他人,非但不能與臨淄侯置氣,還要格外對他好!論文采您與臨淄侯相差不過半籌,論才幹經驗您入仕甚早遠超臨淄侯,論及心胸開闊您更不能輸與臨淄侯。這正是老子所云‘夫唯不爭,故無尤’!”司馬懿說一半藏一半,在他看來曹丕才幹尚高,最大缺點恰恰是心胸狹窄。

曹丕甚有豁然開朗之感,不免對司馬老弟另眼相看——先前他最信賴的智囊吳質被調往朝歌當縣令,臨行之際曾與他論及爭儲之策,如今司馬懿所言竟與吳質當初所言不謀而合。

夏侯尚、朱鑠也不住頷首,未及插言忽聽堂外一陣稀里嘩啦聲,似是僕僮把東西摔了。擡眼望去,不見有人過來請罪,卻見滿院的僕人慌里慌張東躲西竄。四人正納罕,又聽一個尖細的女子聲音叫道:“子桓哥哥……子桓哥哥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曹丕一顫——這愣丫頭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來者乃曹操之女、曹丕異母妹曹節。漢家風俗重男輕女,生兒乃“弄璋之慶”,生女不過“弄瓦之喜”,曹操也不免俗,幸而他兒子多女兒少,又無一女卞氏所出,因而不加嬌慣,自幼讓她們習學針織;獨一個女兒例外,就是這曹節。只因此女自小不喜恬靜,生就個男兒脾氣,別的姊妹愛花愛草,偏偏她爬樹、掏鳥、鬥雞、蹴鞠,竟是與曹整、曹均等年齡相若的禿小子一起玩大。曹操也暗暗稱奇,又喜她容貌過人,便頗多嬌慣,還讓她讀了不少書。如今一十六歲了,倒是長得花容月貌玉人一般,卻性格強悍,衆夫人也管她不住,成了幕府上下無人不懼的“女霸王”。

提起這妹妹曹丕就頭疼,今天怎麼跑自己家來了?出了堂口一看——真真驚世駭俗!但見曹節頭梳雙髻,斜插珠翠步搖,身材勻稱,穿一襲青色小褂,外罩蟬衣,下面硃紅長裙;娥眉微蹙,杏眼圓睜,撅着櫻桃小口;左臂挽着一女,身材窈窕面龐瘦削,又羞又怕抽抽噎噎,乃是阿姊曹憲;右手拉個小丫頭,哭哭啼啼,鬧個不休,乃是小妹曹華。光天化日連丫環都沒帶,這姐仨又哭又鬧跑到五官將府來了。男女授受不親,況魏公之女,僕僮哪見過這陣仗?沒個不跑!

朱鑠見此情景,跳窗戶也溜了;饒是司馬懿心思縝密,這會兒也沒主意了,一扭身藏箱子後面;夏侯尚倒好說,遠近也算個姻親,硬着頭皮跟着曹丕降階相迎。

曹丕頭都大了:“三位妹妹,到底怎麼了?”

曹節拍拍胸口,兇巴巴問道:“我是不是你妹妹?”

可把曹丕鬧糊塗了,趕緊說好話:“是!當然是!別看咱不是一娘養的,我拿你當親妹子!”

“那我問你,妹妹求哥哥辦事,哥哥答不答應?”

“我的好妹妹啊!只要你不胡鬧,什麼事我都答應。”

曹節似是消了消氣,又道:“那好。妹妹不願嫁人,你現在就去跟爹說……”

“有話咱進去說。”不待她說完,曹丕趕緊攔。

“不!就在這兒說清楚。”

曹丕可急壞了——仨姑娘站當院大嚷大叫,箱子櫃子堆得滿院子都是,掾屬僕僮在垂花門後面躲着。家醜不可外揚,她又這麼大嗓門,這不叫人看笑話嗎?想至此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抓住她手:“快進來吧,這叫什麼事兒啊!”不由分說拉她上堂。

司馬懿還在箱子後面躲着呢,見此情景暗暗叫苦,也不好意思往外跑了,乾脆蹲着吧。曹憲領着曹華也進來了,這會兒想坐也沒地方坐,只嗚嗚咽咽抹眼淚。

曹節卻很放得開,提起裙襬往門邊一口大櫃上一倚:“哭哭哭!你們就知道哭!”

“好妹妹,到底出什麼事?”曹丕尋口箱子也坐下了。

“咱爹叫我們姊妹嫁人,我不願意嫁。”曹節面不改色心不跳,說得理直氣壯。夏侯尚卻聽得咋舌——父母之命大如天,哪有當爹的做主,女兒不嫁的?更何況她老子乃是天下第一爹啊!

“虧你說得出口。”曹丕哭笑不得,“許配哪一家,我怎不知?”

曹節小嘴一撇:“劉協!”

曹丕差點兒從箱子上摔下來,哪有直呼皇帝名諱的?箱子後司馬懿也是一怔——魏公要將女兒獻與天子,難怪昨晚姊妹聚會,原來是遠嫁辭別。莫非魏公有意以其女主宰後宮挾制天子?

驚詫過後,曹丕漸漸想清楚了,他是一心要承繼父業的,反轉愕爲喜:“承恩天子乃世間女子之榮耀,傻妹妹,這是好事啊!”

“呸!”曹節“騰”地站了起來,手指兩個姐妹,“什麼好事?爹爹要把我們三個都送入皇宮。”

曹丕一怔,三姐妹一起入宮?他仔細端詳——這三個妹妹皆側室所生,曹憲生性溫婉沉默少言,一舉一動頗有大家閨秀風範,不過已逾十八,論年紀早就該出嫁了,只是父親總說此女大氣,當擇名門,當初與荀氏聯姻都沒選她,還要擇多高之門?如今才明白,原來是要進獻天子,看來父親早就籌謀好這件事了!至於曹節,雖性情不佳卻容貌絕俗豆蔻年華,倒也罷了;可小妹曹華才十一歲,當今有伏皇后母儀天下,三個妹妹屈於人下,如此安排確實不近人情。

曹憲謹守閨門之德,遵從父意認作是命,倒也沒什麼可說,只是遠嫁離娘難免有些傷懷;曹華年歲尚小,哪明白何爲嫁人?倒有一半是讓姐姐嚇哭的。真正反對的只曹節一人,兩姐妹爭不過,硬叫她拉來這裡:“知道他是天子,可我就是不嫁!”

曹丕自然偏向父親:“胡鬧胡鬧,天下女子有誰不願配與至尊?”

“至尊?!”曹節突然冷笑,“這話可欺旁人,騙得了自家人嗎?他果是當今天下至尊?”

曹丕聞此言不寒而慄,趕緊擺手示意她住口,曹節哪肯依?越不讓說越要辯個明白,“他早過而立,我尚未及笄,如何相配?爹爹擅權已久,我等入宮豈能得恩寵?伏皇后誕育龍子不得封王,焉能不恨我等?再者我曹家已裂土建國,劉協的龍位還能安坐幾日?昔日子嬰獻璽不免項羽之誅,平帝幼弱尚遭王莽鴆弒,你和爹爹就忍心叫我們守一輩子活寡?”素來倔強的她說到此處也淚光瑩瑩。

其中道理誰都能參透,但這話卻不能直說,曹丕聽得驚懼不已,強自鎮定道:“住口!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快回宮去!”

“不!”曹節一拍大腿,“你去跟爹說,我們不願嫁也不能嫁。”

曹丕如今唯父親之命是聽還來不及,哪敢管這“閒事”?搖頭道:“沒讀過《女誡》嗎?爲女子者理當曲從,莫說配與天子這等美事,便叫你嫁販夫走卒也不得違拗。這點道理都不懂,你瘋魔了嗎?”

“我瘋魔了?”曹節越發冷笑,“我看是你們瘋魔,瘋得都不知自己是誰了。爲女子是當曲從夫父,爲臣子更當曲從君王!我即便錯了也是上行下效,咱曹家的門風便是如此!”

曹丕被她噎得無話可說,跟這妹子講不清道理,況且也無甚道理可講:“我、我……我不跟你廢話,叫你嫂子送你們回去,你有天大的道理跟爹說去。”說罷令僕人去喚甄氏、郭氏。

曹節忍了多時眼淚,聞聽此言終於簌簌而下,她再倔強又怎爭得過強悍跋扈的父親?這些話早明裡暗裡說過多少回,父親理都不理,昨日又把衆姊妹召集一起求對策,不想大夥都順從父親之意,反過來勸她。實在沒辦法才跑到大哥府裡鬧,又被硬頂回來,難道果真命中註定?她跌坐櫃上放聲哭道:“節兒不願,節兒就是不願,寧可終身不嫁……”她一哭,曹憲也陪着掉眼淚哭,曹華糊里糊塗也跟着鬧。

夏侯尚這半天都聽傻了,見她終於哭出來,曹丕也不說話了,忙扮笑臉來哄:“妹妹說的都是氣話,豈不聞‘人不婚宦,失半’,節兒妹子這麼招人憐愛,豈能一輩子不嫁?”

哪知這丫頭同她講道理還行,勸可勸不得,猛一抹眼淚,斥道:“我們曹家的事幾時輪到你插嘴?管好自己吧!”一句話頂得夏侯尚面紅耳赤,差點兒背過氣。

“你你你……唉!”曹丕想說她兩句,又不知如何開口,乾脆把頭扭過去不看她了。

曹節霍然站起:“你不管,我再去找二哥、三哥!他們都比你有良心!”

這句話正觸曹丕黴頭,他怒火中燒便要發作,卻聽身後有個聲音響起:“在下斗膽向小姐進言。”回頭一看,司馬懿從箱子後面站了出來。

曹節一愣,也沒詢問此人是誰,只冷冷道:“你要說什麼?”

司馬懿從公文中抽出一份道:“請小姐過目。”

“有話直說,我不看。”

“此乃魏公所發政令,命徵三輔之地寡婦及罪人妻女。”畢竟是與曹操女兒說話,司馬懿不敢擡頭,捧着簡冊的手也瑟瑟發抖。

“這與我有何相干?”曹節邁步便走,卻又忍不住好奇,回頭問道,“徵這些女子寡婦作何?”

“充爲官妓配與士卒。多年征戰兵士不得婚配,魏公把這些女人分給將士以解人之大欲。”曹丕還未觀看簡冊,聞聽此言也不免悚然——雖說官妓古已有之,但哪有明發教令強逼民間寡婦作此營生的?

司馬懿乍着膽子說了兩句,也不再那麼顫抖,穩住心神解析道:“魏公宏才大略,謀天下大事,上至朝廷下至黎庶,無不任其調遣,即便世間女流亦如此,無人能忤其意。我勸小姐遵其所遣,入侍君王以盡關雎之德,莫要再抗拒。這是魏公早籌謀好的,即便五官將、臨淄侯也無能爲力,小姐不必徒勞了。”

曹節小巧的身子癱軟般一晃,卻又馬上站定,凝望院落痛心不已——他說得不錯,這世上有誰能更改父親的主意?況且父親真把女兒當回事嗎?大哥看中袁家的寡婦,管他什麼禮法就娶過來了;二哥拿姬妾換了匹馬,父親連問都不問;滿宮的夫人姨娘,有幾個不是父親搶來的?蔡昭姬明明已當了匈奴王妃養下子女,父親爲了她所記詩書還要贖回來另嫁他人;三輔寡婦充官妓讓士卒取樂。這便是父親眼中的女人,不過是滿足、謀取天下的工具,連我們姐妹也一樣……

曹丕默然看着妹妹呆立的背影,方纔的恚怒早消了,一股憐意油然而生,剛要軟語安慰,卻見她拉起姐妹毅然向外走去,悵然嘆息:“不爭了,這就是命!咱們走吧……走吧……”

“妹妹!”曹丕追了出去,“叫你嫂子送你們走。”

“不必了!”曹節頭也不回,一副怨毒口氣,“我不要你管,你就知道爭權奪利,二哥整日騎馬射獵花天酒地,三哥天天跟那幫酸文人吟詩作賦,你們都沒良心!我恨你們……恨你們……”三姐妹哭哭啼啼揚長而去。

曹丕茫然若失半晌無語,夏侯尚打圓場道:“別往心裡去,不過是女兒家犯傻。現在說這等沒由來的話,入宮享了富貴就不鬧了。”

“是是是。”曹丕尷尬點頭,又瞥了一眼司馬懿,“今日之事多虧仲達,若容她再求與子建、子文,他們若是強出頭,倒顯得我沒手足之情了。”

司馬懿卻恍若不聞,兀自思量:曹氏代漢不假,但魏公獻女又不似急着逼宮。曹憲有母儀之德,曹節強悍正可震懾後廷,卻又獻一個小丫頭作何?這不僅是監視天子,還有討好之意,倆女兒一剛一柔,總有一個合天子心意的吧?將來曹華豆蔻年華,又可接續寵幸。如此推想,魏公倒似有長久打算,漢室國祚還要苟延殘喘下去啊……

比試較量

搬遷府邸忙了兩日,曹丕是最後遷完的,直忙到第二天傍晚還亂糟糟。他也顧不得安置傢什,一應雜務推給朱鑠,先帶着妻子甄氏、姬妾任氏、郭氏入宮拜謁父母,感謝賞賜新居。

原先府邸與幕府一街之隔,如今麻煩了,得繞個圈子纔到正門。曹操依舊在東院理事,但現在幕府改稱宮殿,東院也變成東宮,司馬門已改漆紅色,依舊是不開,曹丕與妻妾落車自掖門而入。丞相加封魏公,一切禮制都要升格,等虎賁士通報才得入內。原先的二門已加篆字匾額,喚作“顯陽門”,三門叫“宣明門”,正院內門稱“升賢門”,層層通傳此起彼伏,曹丕低頭趨步不禁肅然,哪還有回家的感覺?

甄氏、郭氏、任氏等只在聽政殿外行一禮,就由女官引去後宮。曹丕獨自進殿,卻見曹植早在一旁坐着。先施父子禮,再問兄弟安,曹操賜座纔敢坐,曹植拉他衣襟笑道:“原說要幫你搬家,哪知小弟剛安排妥當,二哥就差來一羣家丁,不由分說拉了我府裡的牲口便走,小弟也沒辦法。”

曹丕憨笑:“自家兄弟客套什麼?”

“手足和睦原該如此。”曹操開了口,兄弟倆都不說話了,低頭聆訓,“近來派給你們不少屬員,或才德後進,或名門之裔,你們也該多多長進。如今爲父晉封公爵,你等更不可自恃家世驕縱胡爲,上午子文來見,現在還氣得我頭疼。你們可不要學他……”

曹丕幾度要說曹節之事,但父親不提也不好開口,暗自出了會兒神,卻聽父親說道:“張範病卒,天下又少了個一等一的賢士,惜哉惜哉!以後子桓要加倍尊敬邴長史。”

“是。”曹丕趕緊應聲。

曹操眼神又轉向曹植:“子建府裡文墨之士甚多,卻少個馳名的賢士。我要派邢顒到你府裡任家丞,民間有諺‘德行堂堂邢子昂’,你可要格外敬重。”

“邢先生這等高賢能到孩兒府中,是孩兒的福氣。”曹植稽首道謝——邢顒不僅是河北之士公認的高賢,還曾立下功勞。當年他與田疇爲曹操領路征討烏丸,自從入仕晉升迅速,如今已是郡將之身,但田疇自烏丸之役以後便不肯受爵,曹操三度加賜全不接受,已於去年病逝。如今張範已死,邴原是曹丕府的道德標榜,曹操卻給曹植添一邢顒,這樣兩府不但人才相持,連道德聲望上也已持平。

曹丕聽他如此安排,不禁想起司馬懿的推斷,果然半分不差。忙堆笑道:“三弟能得邢子昂這等高士輔佐,我這當兄長的也替你高興啊!”他謹遵司馬懿之言,越是這時候越要顯得和睦;但這句話出口又顯得甚是做作。

曹操卻不怎麼介意,倏然改變話題:“唉!自從受封公爵,事務愈加繁多,爲父年歲也大了,頗感力不從心,許多事也理不清頭緒。就說修建宗廟之事吧,建成後當前往祭祀,可禮儀之事卻糾纏不清。按照禮法公侯祭祖理當解履入拜,可爲父受天子恩賜,朝堂議政可劍履上殿。這可就難了,入見天子尚且如此,那拜祭宗廟是該解履還是着履呢?你們怎麼看?”

曹植並未把這事看得多要緊,粲然一笑:“既然古來已有禮法,自當從之,解履便是。”

“不然。”曹丕卻道,“父親應着履。”

曹操眼睛一亮,卻又立刻黯淡下來,漫不經心道:“爲何解履?說說道理。”

曹丕低頭道:“皇宮乃天子所居,宗廟乃先祖所在。父親拜天子尚劍履不離,若祭祖解履,則是尊先公而違王命,敬父祖而慢君主。聖賢曰‘雖違衆,吾從下’,此之謂也。”他自得司馬懿提醒便處處加小心,曹操這一問看似隨口提及,未嘗不是故意考較,當然要三思而答。

“嗯,子桓之言甚是,看來爲父當着履啊。”曹操手捋鬚髯不住點頭。這一問確實是他早就設想好的,要看看誰更擅長時政,但曹丕獲勝也在意料之中,曹丕從事入仕皆早,處事比曹植老道,再者前番派其監宗廟之工,必定多有留心。想至此又出一題,“祭祀宗廟還在其次,可能還要進京叩謝,如沒有意外,明年開春我打算趁新年朝賀之際入京。說到新年朝覲,爲父想起昔年一樁舊事,有一年朝賀,百官隊伍不齊聒噪不休,有一虎賁士看不過去,擲弓箭於殿門,喝曰,‘此天子賜之弓,孰敢越之?’百官悚然,隨後禮敬肅穆不敢再語。你們覺得這虎賁士所爲如何啊?”

曹植雙挑大指:“有勇有謀實是良士。”

“非也非也。”曹丕連連搖頭,“既是天子之弓,焉能擲之於地?官員囉唣自有御史中丞問之,又幹虎賁何事?輕棄天子之賜,無禮;非其鬼而祀之,諂也。此人八成欲圖倖進。”

“哈哈哈……”曹操發自真心笑了,“子桓之言頗近其實!子建,論詩詞文賦你勝一籌,但時政要務就不及子桓了,還需多多用心。”

“孩兒謹命。”曹植臉上一陣羞紅,也感覺出父親是故意考問,不禁想起楊修的話,論處置時事政務之才,他確比兄長差得遠。

昔日銅雀臺吟詩作賦曹丕輸過一次,今日考問卻贏回一局,即便不勝曹植,也是半斤八兩。他滿心歡喜,卻竭力忍耐興奮,謙虛道:“皆父親平日爲政,孩兒不過耳濡目染。”

曹操大袖一擺,起身道:“你倆各有所長,也各有不及,以後還需多下苦功事事留心。今日也算喬遷之喜,就不留你們了,去後面見見你們孃親就回去吧。”

“諾。”兄弟倆叩首請退。來至殿外曹植鬆口氣:“還是兄長久統諸事,小弟不及。”

“三弟說的哪裡話,你我二人共盡孝道何分彼此?今日我府裡還亂着,明兒得空來坐坐,再叫上二弟,咱們熱鬧熱鬧。”

曹植“撲哧”一笑:“今早劉楨就說要去拜謁大哥,我府裡可有不少與您知近的人啊。”

“彼此彼此。”曹丕苦笑,“我府中何嘗沒有與三弟交好之人?”曹操的安排並非秦歸秦、楚歸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幫文人又素愛來往聚會,故而兩人平日舉止談吐多難隱藏,這也是曹操故意爲之。不過曹植的話倒給曹丕提了醒,即將到曹植府上任家丞的邢顒昔日與自己頗有舊交,當年曹操督戰青州,最先在鄴城招待邢顒的就是自己,那時甚有禮遇,不知這份情誼邢顒還記不記得?現在的人都勢利了,說是知恩圖報,也未必真怎麼樣……

說話間二人已轉過溫室(古代宮殿中保暖的小殿)來到鶴鳴殿前,二人妻妾早與卞氏等共處多時,各個含笑而出,想必婆媳和睦相談甚歡。卞氏只隨口囑咐兒子幾句,皆是保重身體、戒驕戒躁之言,衆庶母一旁侍立,又喚曹熊來給哥哥們見禮。曹熊現已七歲,還是面黃肌瘦滿臉病態,曹丕、曹植皆感憂慮,恐這個小弟活不長久。

叔嫂見面難免尷尬,二人辭別母親各領妻妾而退,曹植帶着妻子崔氏、姬妾陳氏說說笑笑行來時之路,曹丕卻帶着甄氏等出旁門走東夾道。那夾道一般是僕役來往之路,平時甚是清靜,今日卻吵吵鬧鬧甚爲熱鬧——舉目一看,原來曹宇、曹均等小弟兄正蹴鞠,一堆孩子裡竟還有個大高個,卻是騎都尉孔桂。

鄴城之人皆知孔桂諂媚,單憑一張好嘴,加之相貌酷似當年郭嘉,近來越發吃得開,曹丕尚不能隨便請見,曹操卻準他來去自由。加之這孔桂雖學而無術,卻知識廣博,平日聽曹操說什麼事,他便回去尋什麼樣的書去讀,暗地裡沒少下工夫,問而有對八面玲瓏,對待羣臣也左右逢源,這樣的人能不招上人歡喜?便似陪小公子蹴鞠這等事,一般大臣再媚上也不屑扎到孩子堆裡,可他就拉得下臉來!若把這些小祖宗哄美了,他們到老爹面前撇着小嘴一說,還能有虧吃?

曹宇眼最尖,瞧見曹丕忙跑了過來:“大哥,這幾天叡兒兄弟怎不來找我玩了?”曹宇與曹丕之子曹叡同歲,時常一處戲耍。

曹丕哈哈大笑:“傻兄弟說的什麼話?我是你大哥,你卻喚我兒爲兄弟,我們父子又怎麼論?墳地改菜畦,豈不是扯平了?”一句話說得衆姬妾無不莞爾,“我府搬遷叡兒暫時來不了,你若想他就去我府吧。”

曹宇卻撅起小嘴:“唉,也不知爲何,父親這幾天不准我們去你和植哥哥府……”

曹丕一怔,隨即領悟——父親欲試我二人高下,恐其他兄弟牽扯其中,故意叫他們疏遠。

孔桂也趕緊湊趣:“喲!瞎了小的狗眼,這不是五官將嗎?聽說您從徵江東大顯神威,立下赫赫戰功,嚇得孫權悽悽求和。小的給您賀功啦!”說罷跪下就磕頭——女眷在側,他不敢近前。

曹丕暗笑他這馬屁拍得沒邊,卻道:“不敢不敢,父親英明,哪有我什麼功勞?今日搬遷已畢,我與三弟一同聽父親訓教來了。”他故意把“三弟”二字說得響亮。

孔桂諂笑道:“諸夫人在側,小的不敢唐突,改日到府上賀喬遷之喜,少不了討您碗喜酒喝。”說罷趕忙起身,低着頭不敢瞅衆姬妾半眼,摸着牆根退進內院了。

小兄弟們尚未盡興,又上來拉曹丕,他哪有空哄孩子玩?只笑語推辭,說了幾句閒話便帶着妻妾走了。行出甚遠見旁邊再無外人,才問衆女:“方纔你們在後宮聊些什麼?”

甄氏回道:“母親未有訓教之辭,不過說說三位妹妹的婚事,能入侍天子是我曹門榮耀。”

“還說些什麼?”

甄氏面露羞澀:“剩下的都是我們女人傢俬房話了。”

曹丕一笑,再看其他姬妾,都低頭慢行不敢有違宮廷之禮,唯獨任氏不住發牢騷:“如今咱都搬到城東住了,東夾道就該開個旁門,這以後進進出出的多麻煩!”

曹丕煩她嘮叨,這會兒卻也不便斥責,倏然加快了腳步,把一干女眷拋得老遠,順夾道奔南而去。夾道走到盡頭便是顯陽門側,曹丕卻並不出去,隱在垂花門下偷窺——不多時見曹植領着妻妾而過,隔一段距離跟着孔桂,在後面大發諂諛之言。

曹丕故意把曹植入宮的信息透露給孔桂,且看他如何反應,果不其然,這廝拍完自己馬屁,又向曹植獻媚,左右逢源都不得罪。曹丕更有數了——孔桂是父親肚子裡的蛔蟲,他既“一碗水端平”,父親心中我與三弟必是不相上下。

想至此曹丕也不出去,等衆妻妾漸漸趕上才一同前行;繞出夾道踱出宮門,曹植的馬車已經走遠,孔桂也不見了蹤影,他這才與妻妾各自登車;剛剛坐定,還沒放下車簾,忽見郭氏湊過來:“妾身有事稟告。”

郭氏心思比甄氏她們縝密得多,曹丕見她溫婉的表情便知有悄悄話說,左右張望見沒旁人,便伸手把她拉上車來。簾子放下,車行了幾步曹丕才問:“什麼事?”

“方纔在後殿,我們幾個向母親問安,幾位姨娘都在簾後閒聊。我偶然聽見杜氏、周氏她們談論,近來趙氏勾心鬥角頗有專寵之意,又獻了一個姓陳的美貌丫環給老爺子。那陳丫環未入宮前是個舞姬,能歌善舞哄得老爺子甚是高興,趙氏也得寵不少。”郭氏神神秘秘,說話聲音很低。

“哼!”曹丕沒當回事,“雖說正室未定,誰不知我母之貴?即便沒有我母,環氏、杜氏皆在其上,就是沒生養過的王氏也比她強,輪也輪不到她!”趙氏乃曹操平定河北之後所納,本是袁紹府中歌伎,身份低賤,但前年誕育一子名喚曹茂,身份才逐漸提高。

郭氏卻湊到曹丕耳邊道:“夫君有所不知,我聽王夫人說,趙氏與二兄弟家裡的交情甚好,崔氏幾次進去都與其相談甚歡,私下還有饋贈。”

“嗯?”曹丕漸漸留心,崔氏乃河北高門,怎偏與趙氏那等卑賤女人爲伍?趙氏又仗着年輕美貌的陳丫環得寵,難道崔氏要借她們之力給父親吹枕邊風?古來多少奪嫡之爭,不光是外朝爭鬥,也有後宮推波助瀾,此事不可不防。

“果真什麼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你這女王啊(郭氏,小字女王)。”曹丕抱起郭氏放到腿上,在她鬢邊輕輕吻了一下,又道,“明天你再進去,找機會跟王夫人說,請她盯住趙氏和那個姓陳的,倒看看她們耍何手段。”

郭氏只“嗯”了一聲,緊緊依偎在丈夫懷裡,露出甜蜜的微笑……

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13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第11章 誤打誤撞平定漢中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11章 誤打誤撞平定漢中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13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13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12章 大破孫權,張遼威震逍遙津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1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15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7章 再徵江東,空勞無功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9章 曹植作弊事發,曹操大失所望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11章 誤打誤撞平定漢中第2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興嘆第14章 曹操晉封魏王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10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第6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第11章 誤打誤撞平定漢中第3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第13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第4章 二子爭嗣,曹操出題第8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第5章 臨機應變,曹植棋高一着第13章 無心戀戰,曹操錯失滅蜀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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