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親的墳墓有人守衛,李眠兒這下能安心地離開回武王府。
進了西城門,到達外城內時,已是申時末刻,太陽沒有那麼毒辣,經過一條主幹大街時,李眠兒揭開車簾,訝異地看到幾乎所有商鋪照營不誤,很難讓人相信,這座城正在經歷着風雲變幻。
唯一顯出與往日不同的就是沿街侍立着全副盔甲武裝的周軍士兵。
眼瞅再行個十來裡就到武王府了,李眠兒將要放下車簾,忽聽戚三低呼一聲:“穆姑娘,呶——那可不是主上和金陵侯!”
聞言,李眠兒擡起下巴,目光繞過前方的人和物,果見周昱昭和王錫蘭二人騎着馬的背影。
瞧這二人姿態閒適地騎馬漫步在街道中央,卻是因着心情好麼?
戚三加快馬速,不停吆喝擋路的路人讓開,追上前去。
眼見周昱昭聽到動靜正要回頭時,李眠兒忙放下車簾,自經幾日前雲臺山的那一夜後,她與他便分開,這還是事後兩下頭一回碰面,說不尷尬纔怪涅。
周、王二人看到戚三驅着馬車從西邊過來,皆盯向車廂,似要透過厚厚的門板看清廂內是爲何人!
即便隔着木板,李眠兒已能感覺到車外兩人各懷心思的盯望,她就當自己不存在,誓不揭開車簾。
可她不揭車簾,不代表別人不揭啊!
雖猜出車內之人,但手閒得慌的王錫蘭偏要多此一舉,斜覷了一眼一旁的周昱昭後,便伸手撩開車簾。
李眠兒不防他如此皮厚,本靠窗而坐的她,沒了簾子遮擋,整張臉全暴露在車外兩人眼前。
“哦……車內竟是有人的,真是失敬——失敬!”王錫蘭裝腔作勢地收回手,拱拱拳頭抱歉道。
知他存心戲弄,趁簾子垂下時。李眠兒鼓着腮恨恨睨了他一眼,從頭到尾,卻是沒有敢朝周昱昭那一廂瞅上一眼。
經此小插曲後,戚三駕着車跟在周、王二人馬後,不緊不慢地向武王府的方向駛進。
然,沒有一會兒,馬車忽地剎止,前頭王錫蘭的馬更是驚得一聲長嘶。
李眠兒不明所以,探手揭開一角車簾,往外查看。果然是王錫蘭急勒的馬。只見他旋身下馬。臉上冷得讓人掃一眼便要打寒噤,還從來沒有見他這般臉色過,他扯開下襬,大步跨向路崖邊。
視線一拐。李眠兒的目光比王錫蘭的身子先一步到達牆邊,粗一看下,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蹲身圍着一個人,有的面有嘻笑,有的伸手在那人身上撈着什麼一樣。
因爲裡頭那人被圍得嚴實,她這處又不比在馬背上視野開闊一些,所以看不真切,不知道王錫蘭衝過去是針對其中的誰。
兩步跨至,王錫蘭二話沒說。雙腳雙手齊上,眨眼間幾個乞丐已飛身幾步開外,個個呼痛不止,卻又不敢發作,拔腳溜之大吉。
此時。李眠兒纔看清最裡頭的那人,一看之下,她的心不由跟着一揪:陸湘!怎麼會是陸湘!她怎麼淪到這番模樣!
儘管面目全非,但有過幾面之緣,她很快認出了那人。
被幾個乞丐光天化日之下輕薄,卻沒有掙扎沒有叫嚷,顯然不是因爲陸湘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四肢癱軟,可能不是被打斷就被挑了筋,嘴角血漬已經發黑,一張臉紅腫又髒污不堪,舌頭怕也沒有了。
不知道她被扔在這裡幾日了,一早上經過這條路時,她一直也沒有揭開車簾,根本沒有注意到。
陸湘神識不知還剩幾分,在王錫蘭近身時,她的眼簾像是眨動了兩下,臉上呆滯的表情紋絲未動。
王錫蘭憤怒地對天狂吼一聲,爾後彎腰將她抱起,放到馬背上,跨身上馬,吱也沒吱一聲,揚鞭狂奔而去。
周昱昭看着他的背影,扭頭與李眠兒對視一眼,跟着策馬追上。
戚三也不含糊,緊隨其後。
車廂內,李眠兒憶起疏影同她提過的,去年撤出京都時,她與王錫蘭曾因紫熙的出賣,落入陳王之手,後來是得陸湘暗中相助才逃出陳王府的。
陸湘中意王錫蘭,李眠兒早在三年前就知曉,是以,王錫蘭落難,她冒險相救是不難理解的。
只是按疏影的說法,陸湘當初放她二人離開時,曾要求王錫蘭勢必在脫險後將她帶出陳王府,而王錫蘭卻是一去不復返,直到今日……
將才,王錫蘭之所以恁般憤怒,想必一來是恨他自己,二來是恨陳王的慘絕人寰!
對一個弱女子下如此黑手,陳王……
回到府中,李眠兒即下車尋到王錫蘭所在園子,周昱昭端坐在外廳,幾個大夫已經圍到了裡屋,正給奄奄一息的陸湘作診斷。她匆匆瞥了眼周昱昭,便衝進裡屋。
王錫蘭的臉幾乎是黑的,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牀上面目全非的陸湘,似乎要把她身上的每個傷患都要記下,以便將來同陳王給算回來。
幾個大夫直忙到夜深,最終也只是將陸湘的外傷處理好,至於被割的舌頭和斷骨、斷筋,因拖得時間過長,無法修復。不過,命到底是保住了。
大夫走後,李眠兒和王錫蘭還守在屋裡,陸湘有一會兒是睜開眼睛的,但是她的眼中什麼都沒有,讓人一度以爲她的眼睛也被毀了,然大夫們確診她的眼睛沒有受害。
王錫蘭嘗試着輕喚她幾聲,不過她一點兒迴應都沒有。
子夜後,周昱昭進屋來喚,李眠兒跟着他出了園子,王錫蘭自己要繼續守着,他們也就隨他了。
出園子後,李眠兒始終與周昱昭保持五步遠的距離,到了昭園門口,周昱昭停了下來,這裡原本是他的園子,現在留給她住了。
“聽說你今兒個俘了一美人?”周昱昭待李眠兒走近後,開口詢問,眼中含謔。
聞言,李眠兒擡眸,點點頭:“李天天。本沒打算將她帶回來的,不過想着或許能派上用場,便帶了回來!”
“哦?什麼用場?”周昱昭負起手,靠近一步,雖然語氣十分關切,但他面上半點關切的樣子都沒有。
李眠兒瞧他故作在意的樣子,暗下先翻了個白眼,擦過他的肩頭,揹着他道:“她夫君是程尚書的長孫程輅,你莫非忘記了?明日。你可以向侯爺打聽一下。當初程輅與李天天是怎麼結的親!”
語畢。她提步連走帶跑地進了園門,生怕周昱昭跟上她似的。
周昱昭嘴角含笑,盯着她有些倉皇的背影,直到她拐進門中。才收回視線,然後口中喃喃地念了兩字“程輅”後方轉身踱開。
第二日,李眠兒醒得有點晚,起時,一個婢子稟說戚三在外候了多時了,聞此,李眠兒快手快腳地穿戴梳洗好,來到外間,傳上戚三。
見過禮。戚三道:“穆姑娘,主上吩咐老奴,待您起了便直接去書院一趟!”
聽他這一說,李眠兒不由摸摸癟癟的小腹,暗想:一大早的。還沒用上早膳,他就找我,這是要做甚麼?原還想着,吃過飯,去看看陸湘來!
戚三瞅見她手撫小肚,忙跟了一句:“主上說,書房內已備好了早膳!”
聞言,李眠兒面上非但沒有喜色,反徒增幾抹疑色,可總不好推脫不去吧,還不知道他找自己到底什麼事呢!於是,對近日一直服侍在側的婢子覷了一眼,便提腳朝門檻走去,那婢子拔腿跟在後頭,戚三見了,忙躬身不遠不近地護送着。
昨日還老覺得羞於見他,總以爲好沒臉,不過經這麼一件事兒,對他忽然不如先前那般牴觸了,這下正好,免得人家跟沒事人一般,自己反倒像是逃出地獄的小鬼似的。
才進書房所在的昭書院,李眠兒已聞得甜糯的糕點香。
僅從這武王府內各個院落的命名,已可見武王夫婦對他們兒子的寵愛,幾乎所有的院名當中都含一個“昭”字,眼前的書院便也是如此。
踱進書房裡,她身後的婢子還有戚三很是自覺地候到了門外。李眠兒獨自進門,屋內周昱昭已經坐到了臨時擺設的餐幾邊上,瞥見門口的人,擡眸勾勾脣:“昨晚只晚睡那麼一會兒,今日你就得連本帶利地撈回麼?倒沒愧對你的乳名兒!”
那,就知道這人一大早叫自己來沒好事,這才一碰面,他已挖苦起人來了!
噘了噘嘴,李眠兒於腹中暗誹,不過眼睛飛瞄窗外,看到外面的日頭,她心裡不禁一虛,貌似這會兒也算不得一大清早了吧!
一時滿腹的委屈溜得沒影,她提了裙襬,坐到周昱昭的對面:“爲何在這裡用早膳?”
“這裡清靜!”周昱昭理由極簡單,也極不對頭。
這武王府裡清靜的地兒多了去,爲何偏選在這書房用早膳,恐怕這書房還不止這一個好處吧,擺明另有原因嘛。
李眠兒心裡這麼想着,面上不怎麼顯,先不管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填飽肚子再說,遂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慄糕便小口吃起來。
周昱昭一聲輕笑,亦儒雅地開始用膳。
除了少數幾次目光交流,兩人全程食不語地用完早膳,又接着飲各了一盅清茶消食,待門外侍候的將飯桌連桌帶碗地端出書房後,周昱昭才重新開口:“昨日白雲觀的事,戚三同我說了!”
李眠兒提眉,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重新低眉,注視着手中光澤用料都極爲上成的瓷杯。
“李青梧的嫡女按理不該稱你一聲姑母?”周昱昭挪近凳子,悄聲似笑似詢,“何以屢次爲難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