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昕娘什麼都沒說,又低下頭去,翻了頁手中書。
馬車輕輕搖晃。過了些時候,馬車裡僵硬尷尬的氣氛好似被沖淡了許多。可沈四孃的模仿卻扔在繼續。就連沈昕娘累了,靠在斑絲隱囊上休息的姿勢,她也在學。
“四娘子,您何苦這樣?”丹心有些看不下去。
沈四娘抿了抿嘴,“沒什麼,我仰慕大姐姐。”
仰慕,也不是這麼個仰慕法兒啊!
沈昕娘聞言,卻是忽而從斑絲隱囊上直起身子。“你想跟我學?”
沈四娘聞言一愣,片刻,定定點頭,“不能改變別人,那就只能改變自己,我能做的不多,人也笨,大姐姐莫要嫌棄我!”
她語氣平平,不知是故意模仿沈昕孃的平緩,還是這話只能這麼說出口。她低頭等着沈昕孃的責罵,或是罵她沒出息,或是罵她沒有自知之明,她都認了。大姐姐一再幫她,照顧她,冒險救她。雖然心裡深深嫉妒大姐姐,可她不想做任何對不起大姐姐的事情,且她知道,她也沒有能力。就算明知道要捱罵,她也心甘情願。
“金香,擺茶具。”沈昕娘卻是忽而吩咐道。
車裡人都是一愣。金香最先反應過來,“哦,好!”
她手腳麻利的將茶盤,杯盞,茶壺,紅泥小爐都擺上茶案。正準備動手烹茶之時。
沈昕娘卻道:“你退開。”
金香垂手跪坐一旁。
沈昕娘擡頭看着沈四娘道:“我也不曉得自己都會寫什麼,便教你些日常,常常能用得到的吧!”
沈四娘震驚擡頭,滿臉錯愕。
“先淨手。”沈昕娘說道,“敲茶餅,研磨,煮水……”
她白皙纖長的素手,行雲流水的動作,清冽的嗓音。曉是女子,沈四娘也不由看的癡迷呆住。素白的手指落在深色的紫砂茶壺上,那茶壺都不由更加生動明媚。
茶水入壺,茶香四溢。輕晃的馬車,沉重的車輪聲,好似瞬間便輕盈起來。連墜墜的心,都跟着變得輕飄飄的,彷彿落盡了溫柔細膩又體貼的雲朵之中。
“你來。”沈昕娘放下茶盞,垂手說道。
“我……我行麼?”沈四娘立時有些緊張。
沈昕娘擡眼看她,漆黑的眼眸,好似有着某種難以窺測的魔力,“你行麼?”
沈四娘像是從大姐姐的眼神中收穫了力量一般,定定點頭,“大姐姐放心,我一定行的!”
清了茶壺,她從新開始。從敲茶餅,到研磨,煮水,燙杯,衝湯……
沈昕孃的動作彷彿刻進了她的心裡,從一開始的僵硬不熟練,到後來已經越來越駕輕就熟。沈四娘並非不會烹茶,只是動作不似大姐姐這般好看罷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性動作,若要摒除自己已經養成的習慣,接受另一個人的動作。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好似要剔去骨上原有的肉,再要長出全新的肉一般,痛苦又不易。
沈四孃的丫鬟先道:“像了,像了!”
後來連金香和丹心也忍不住道:“真的很像了。”
沈昕娘微微點頭,“可以了。”
沈四娘才擦了把額上的細汗,抿脣笑了。沈昕娘擡手遞給她一本書。沈四娘微微一愣,雙手接過。沈昕娘沒說話,又垂眸看自己的書冊去了。沈四娘有些猶疑,卻也翻開了書冊。
沈昕娘給她的是一個前朝雜記,語言淺顯易懂,所列事例妙趣橫生。她很快便沉浸在書中世界。緊蹙的眉頭也漸漸散開。
三個丫鬟鬆了口氣,還是娘子有辦法!連中間在荒野略作休整的時候,沈四娘也手不釋卷。沉浸於書中另一個世界,深醉不知歸路。更是沒去注意,秦冉的目光是不是隻停留在大姐姐身上,是不是隻是匆匆撇過她,沒有半分的停留。
她平日在閨閣,多讀的是女誡女則,偶爾能得到話本,都是纏綿兒女情長。從來不曉得,原來沒有兒女情長的雜記,遊記,也能這般引人入勝。好似大姐姐在她面前打開了一扇門,一扇通向一個精彩紛呈的世界裡的大門。
馬車上的氣氛再沒有沉悶起來。金香丹心,和沈四孃的小丫鬟,也低聲的磕着瓜子說笑着。兩個主子各有事做,用不着她們瞎操心。
唯有夜裡,停駐在客棧的時候。秦冉忽而尋來。
“沈娘子,在麼?”他在門外篤篤叩門。
丹心正在鋪牀。沈昕娘吃着金香帶來的核桃。
金香皺眉,“陰魂不散!”
“一路都要一起呢,可不是陰魂不散麼?”丹心在一旁低聲附和。
“沈娘子?”秦冉的聲音宛如琴瑟,好聽又不驕不躁。
“雖在客棧,不比家中,可也是我家娘子的房間,秦郎君有什麼事情,就在門口說,或是讓丫鬟傳話過來都可。”金香得了沈昕娘示意,得意的揚聲說道。
門外的秦冉微微一愣,“娘子以前,沒有這般計較?”
房中一片沉默。像是沒有人願意理會他。
秦冉想到今日穿着打扮不禁讓她多看兩眼的沈四娘,心下有幾分瞭然,“倒也沒什麼事,娘子不便,就算了。”
秦冉提步欲走。
沈昕娘卻開口:“等等。”
秦冉駐足,回眸。房門依舊緊閉。
“我有話,要跟你說。”沈昕娘聲音平緩道。
“娘子也要隔門而說麼?”秦冉輕笑。
“還請郎君帶四娘同來,此話,隔門,有所不便。”沈昕娘語調平平,沒有半分的不自在。
秦冉無奈垂眸,她要說什麼?要替沈四娘說話?替沈四娘鳴不平?
“去叫沈姨娘來。”秦冉吩咐道。
隨從應聲而去。直到沈四娘前來陪同,秦冉纔算進了沈昕孃的房門。
沈四娘也在揣度大姐姐要說什麼,卻見沈昕娘只是擺出那她看不懂的羅經盤。
“你會用
麼?”沈四娘看着秦冉問道。
秦冉搖頭,“看不懂,只略知道擺放家中何處,能改運道。”
“膚淺!”沈昕娘不屑。
秦冉好看的臉上略有訕訕之色,桃花眸中卻又些欽佩之意,“沈娘子會用?”
“七十二龍盤意義高妙,天文地理,乾坤變化,人間大道,皆在其中。我也只知皮毛。”沈昕娘目光幽幽,“今晚會有禍事,讓人都警醒些。”
她忽然而來的後半句話,讓屋裡衆人皆是一愣。
“有什麼禍事?”秦冉不禁問道。
沈昕娘擡眼看他,朱脣輕啓,“殺身之禍。”
秦冉一滯。一個女子,談及殺身之禍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平靜?不要這麼不以爲然?讓他總有種,她在玩笑的錯覺?
“我從不開玩笑。”他想起,她曾經這麼說過。
“沈娘子放心,我會吩咐人守夜。”秦冉說道。
沈昕娘點點頭,“沒事了,你們走吧。”
就這樣?若是說這話,用得着叫沈四娘一同來聽麼?秦冉不解,沈四娘更是不解。
“沈娘子,沒有旁的事情要說?”秦冉起身,卻是忍不住問道。
“這兒的飯很難吃,明早我的早飯,讓丹心來做。”沈昕娘又補充道。
“是,娘子!”丹心一旁,爽快應了。
秦冉莫名看向沈昕娘,又垂眸看了看衣着打扮和沈昕娘分外相似的沈四娘。沈四娘率先轉身而去。跨出房門的時候,她忽然明白了,她明白大姐姐的用意了。
大姐姐原本並不在意這些俗禮的。叫她來,乃是因爲,怕她在乎。從來沒有一個人,曾經這般細緻入微的體察自己的情緒,體貼自己的感受。安姨娘怯懦,朱氏跋扈,父親眼中更是沒有她。姐姐面冷,原來心真的一點也不冷。有個姐姐的感覺,竟是這般的美好。
“大姐姐,謝謝你。”她垂眸,低聲說道。
秦冉輕笑一聲,眸中卻又幾許失落。他後腳剛出了門檻,身後的門便被金香砰的一聲給關上了。
“少主也有這般被人嫌棄的時候?”隨從在一旁嘻嘻玩笑道。
秦冉伸手拿摺扇敲了他的腦袋,“你家少主只有嫌棄旁人的時候!”
隨從正色道:“是,少主真是太嫌棄這間屋子了!”
砰——
隨從腦袋上又捱了一扇子。
“你去吩咐王爺派來的護衛,今夜一定要打起精神來。”沈昕娘吩咐金香道。
金香正色,“真有禍事啊?”
沈昕娘擡眼看她,“你說呢?”
“那娘子怎的一點都不慌不忙呢?”丹心也驚異道。
“我不是叫你們去吩咐人警醒了麼?”沈昕娘反問。
如此,就夠了麼?常人若是知道有禍事臨近,不應該緊張焦躁,煩悶不安的麼?
金香搓了搓手,“是!娘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