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奇的經歷

稀奇的經歷

這是一個少校給我講的故事,我儘量靠我能記起的記述如下:

1862年到1863年的冬天,我擔任康涅狄格州新倫敦的特朗布爾要塞司令官。也許那兒的生活不如在“前線”那麼活躍。不過說起來,其實也還算有生氣,我們並不會因爲沒有什麼緊急的事情就無聊得發慌。就說一件事,那時候整個北方地區都散佈着神秘的謠言——謠傳叛軍的間諜在各地神出鬼沒,要炸燬我們北方的要塞,燒掉我們的旅館,將帶有傳染病的衣服送到了我們的城鎮裡,諸如此類。你都記得吧。這些謠言使我們極爲警惕,駐防的生活因此沒有死氣沉沉。此外,我們這兒還有一個新兵招募站,這等於說我們根本沒有時間打瞌睡、做白日夢或者鬼混。唉,儘管我們戒備森嚴,招來的新兵中每天還是有一半從我們手中溜掉了——當天晚上就開溜。新兵可以得到一大筆津貼,他們用其中的兩三百塊就可以賄賂守衛,趁機逃跑。儘管如此,他們還能留有一筆錢,對窮人來說,這算一筆財富。是的,就像我先前所說的,我們的生活一點兒也不死氣沉沉。

有一天,我一個人正在我的營房寫東西,一個十四五歲的臉色蒼白、衣衫襤褸的孩子走了進來。他利落地鞠了一躬,說道:

“我想,這兒招新兵吧?”

“是的。”

“求您了,能讓我入伍嗎,長官?”

“哎喲,不行,你年紀太小,孩子,還很矮。”

他看起來特別失望,很快就變得更加沮喪。他緩慢地轉身,好像要走。停頓了一下,他回過頭來盯着我,用一種令人心軟的語調說道:“我沒有家,也沒有親人。我求您收下我!”

可是,這事絕對不行,我儘量溫柔地向他表達這個意思。然後,我叫他坐在火爐旁取暖,又補充道:

“我可以給你弄一點兒食物。你很餓吧?”

他沒有說話,其實也不用回答。他那雙溫和的大眼睛流露出的感激就能說明一切。他坐在火爐旁邊,我則繼續寫東西。我不時地偷偷看他一眼。看得出來,他的衣服和鞋子已經破了,但是材質和樣式不錯。這很有意思。此外,我覺得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很好聽,眼神深邃而憂鬱,舉止文質彬彬。顯然,這個可憐的小夥子遭遇了不幸。因此,我對他產生了興趣。

然而,我又開始專心做我的工作,漸漸忘了這個孩子的事。不知過了多久,我猛一擡頭,看到那孩子正背對着我,我能看到他的一點兒側臉——眼淚正無聲地從他的臉頰上滑落。

“老天保佑!”我自言自語道,“這個可憐的小夥子餓着肚子呢。”我爲剛纔的忽視向他道歉,對他說:“小夥子,跟我來,我們一起吃飯吧,今天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他流露出感激的神色,一絲喜悅出現在他臉上。到了餐桌前,他扶着椅背站着,直到我坐下後,他纔跟着坐下。我拿起刀叉——我只是拿在手裡,保持這個姿勢,因爲那個男孩低下頭,正在無聲地做飯前禱告。有關家鄉和童年的記憶一下子涌上我的心頭,我不禁嘆息,我離宗教信仰已經很遠了,它對受過創傷的心靈的撫慰、呵護和幫助,都離我很遠了。

在就餐的過程中,我看出小威克洛——他的全名是羅伯特·威克洛——瞭解怎樣使用餐巾,還有——哦,總之,他顯然是個受過教育的孩子,細節也就不必多說了。他對人還很坦誠,這也讓我很喜歡。我們主要談他自己的事,我很自然地就問清楚了他的來歷。當他說起他出生、長大的地方路易斯安那的時候,我對他的好感就更深了,因爲我在那兒住過一段時間。我對密西西比河那一帶都熟悉,也很喜歡,我剛離開那裡不久,對那裡的感情還沒有變淡。他提到了一些名字,我聽了很開心,就故意把話題引到這個方向,讓他多說出一些名字。巴吞魯日、普拉克明、唐納森維爾、六十英里海岬、勞德代爾堡、卡萊、大碼頭、卡羅爾頓、輪船碼頭、汽船碼頭、新奧爾良、查比杜拉街、濱海路、好孩子街、聖查爾斯酒店、蒂沃利花園、貝殼路、龐恰特雷恩湖——特別讓我開心的是再次聽到“R.E.李將軍”號、“納奇茲”號、“日食”號、“奎特曼將軍”號、“鄧肯·肯納”號以及以往熟悉的其他汽船的名字。我好像重新被帶到了那個地方,這些名字所代表的事物重新涌上我的心頭。以下是小威克洛的簡單經歷:

戰爭爆發時,他和患病的姑母還有父親生活在巴吞魯日附近一個富庶的種植園中,他們家擁有這個種植園已經五十年了。他的父親是個聯邦主義者。他遭受了各種迫害,可是始終堅持他的信念。終於一天晚上,一羣蒙面暴徒燒了他的宅子,一家人只能亡命天涯。他們到處被追殺,飽嘗貧窮、飢餓和苦難的滋味。他的姑母本來有病,在逃亡的過程中被折磨死了。她就像乞丐一樣死在野地裡,雨澆在她身上,雷在她頭頂的天空炸響。不久,他的父親又被一支武裝隊伍俘虜了。即使兒子就在旁邊苦苦哀求,父親還是被當着兒子的面絞死了。

小夥子說到這裡,眼睛裡露出兇光,他喃喃自語道:“我當不成兵也沒什麼,我自有辦法……我自有辦法。”

那些人處死了他的父親,然後對他說,如果他不在二十四小時內離開那個地方,他也沒有好結果。當晚他跑到了河邊,藏身在一個碼頭。後來,“鄧肯·肯納”號停在那兒,他就游過去,藏身在船尾拖着的一隻小艇上。天亮前,船到了一個貨運大碼頭,他就偷偷地溜上岸。那地方離新奧爾良有三英里遠,他徒步到那裡,找到好孩子街上一個叔父的家裡,他的苦難暫時結束了。

可是叔父也是一個聯邦主義者。不久,他就打定主意離開南方。於是威克洛和他坐船走了,不久到了紐約。他們在阿斯特旅館住下。小威克洛在那裡過了一段開心的日子,逛百老匯,遊覽陌生的北方景觀。可是又發生了變故——不是變好。叔父起初還很高興,後來卻總是愁眉苦臉,變得喜怒無常,焦躁不安。他總說一直花錢,卻賺不到錢:“剩下的錢連一個人生活都困難,怎麼養得起兩個人?”

後來有一天早上,叔父不見了——他沒有去吃早餐。小威克洛去問旅館裡的人,才知道叔父在前一晚已經結賬走了。旅館裡的人說他可能去了波士頓,但是不能確定。

這個孩子孤身一人,舉目無親,不知該怎麼辦。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去找他的叔父。他跑到碼頭,才知道他口袋裡的一點兒錢根本不夠去波士頓,不過足夠去新倫敦。於是他決定聽從上帝的安排,買票坐船到了新倫敦。他在新倫敦的大街上游蕩了三天三夜,一直靠好心人施捨的東西度日,也沒有地方睡覺。最後他放棄了原來的打算,失去了勇氣和希望,如果能入伍,他將萬分感激;即使當不了士兵,做鼓手也行。他一定會拼命幹,以使人滿意,他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

小威克洛的故事就是這樣,只是省略了一些細節。

我說:“我的孩子,現在你和朋友在一起了,不用再愁了。”聽到這話,他的眼睛閃爍着光芒。

我把約翰·雷伯恩軍士叫了進來。他是哈特福德人,現在還住在那兒,你也許認識他。我對軍士說:“雷伯恩,安排這個孩子住在軍樂隊生活區吧。我打算招收他做鼓手,照顧好他,別讓他受委屈。”

當然,要塞司令官和小鼓手之間的交往該告一段落了。然而,這個可憐的、舉目無親的孩子的事仍然沉沉地壓在我心頭。我一直關注着,希望他能變得活潑、快樂。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還是原先的樣子。他不和周圍人接觸,總是心事重重、滿面愁容。有一天早上,雷伯恩要和我單獨談談。

他說:“但願我沒有冒犯您,司令官,可是現在有一些情況,軍樂隊的兄弟都憤憤不平,非有人出來說話不可。”

“哦,什麼事?”

“是威克洛,司令官。軍樂隊的兄弟煩透他了,簡直到了您想象不到的程度。”

“好,你說下去,他最近怎麼樣了?”

“總是在禱告,司令官。”

“禱告?”

“是的,司令官,這個孩子總是在禱告,弄得軍樂隊的兄弟不得安寧。無論是早上、中午還是晚上,他一直在禱告。他好像已經被魔鬼纏住了,把周圍人折磨得寢食難安!睡覺嗎?天哪,他們簡直睡不着。正如俗話說的,他祈禱的磨盤轉開了,就停不下來。他先是爲樂隊長禱告,接着爲號手的頭兒禱告,然後爲低音鼓手禱告,低聲鼓手也被引導着禱告起來。就這樣,整支樂隊沒有一個人漏掉,他那種認真的樣子會讓你覺得他在人世待不久了,好像他昇天也要帶一支銅管樂隊,要不然就不會幸福快樂,他好像在給自己挑樂隊,好依靠他們在天堂演奏國歌。”

“哦,司令官,兄弟們向他扔靴子也沒用。屋子裡黑,他又不明刀明槍地幹,老是躲在大鼓後面。大家一齊扔靴子,像下起一陣暴雨一樣,而他根本不在乎,照樣按照他的語調禱告,倒像是人家正給他喝彩。他們大聲叫道:‘渾蛋,閉嘴!’‘讓我們安靜安靜吧!’‘槍斃了這小子!’‘滾出去!’諸如此類的話。可是這又有什麼用?這一切看似簡直就和他毫不相干,他充耳不聞。”

他停頓了一會兒,接着說:“他是個很乖的傻子。清早,他把那滿地的靴子搬回去,一雙雙分好,按照各自的歸屬放到原處。這些靴子扔過來的次數多了,他反而很快就熟悉了它們的歸屬,閉上眼睛也能挑選出來放好,從不出錯。”

軍士又停頓了一會兒,我沒有說話,堅持聽他說完。

“最令人受不了的是,他禱告完了——如果說有完的時候——他就開始唱歌。唉,您知道,他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他那種聲音可以讓一隻鐵鑄的狗跑過來舔他的手。可是您相信嗎,司令官,他說話的聲音比他的歌聲差遠了!相比之下,長笛的聲音都會顯得刺耳。在黑暗中,他的歌聲就像流水一樣輕柔地流過,低沉而悅耳,您會覺得彷彿到了天堂。”

“那又怎麼會‘令人受不了’呢?”

問題就在這兒,司令官,您聽聽他在唱什麼。像我這樣——貧窮、不幸、眼睛又看不見——您聽他唱,哪怕只聽一次,看看您會不會覺得自己被融化,眼睛裡飽含淚水。我不在意他唱什麼,但那歌聲總能鑽進您心裡,每次都能打動您——只要您聽聽他唱什麼:

有罪的人,很悲傷,心裡充滿了恐懼。

不必等到明天,今天就歸順;

不要辜負那份愛,

因爲它來自天主——

“這歌詞讓人覺得自己彷彿是天下罪孽最深重、最忘恩負義的人。當他唱起那些關於家鄉、母親、童年、以往的回憶、如煙的往事、逝去的老朋友的歌時,就會讓你想起一生中曾經愛過和失去的一切。那歌聲那麼美妙,聽起來那麼聖潔,司令官——但是,主啊,主啊,聽得人心都碎了。軍樂隊——唉,他們都哭了——個個放聲大哭,毫不掩飾。您知道吧,他們先前還向他扔靴子,現在卻從牀鋪上跳下來,在黑暗中跑過去擁抱他!是的,他們確實這樣做了。他們親近他,弄得他一臉唾沫,他們叫他的愛稱,求他饒恕。那時,哪怕有一羣人膽敢傷他一根頭髮,他們也會拼命,哪怕是整整一個軍團!”

軍士又停頓了一會兒。

“就是這些?”我說。

“是的,司令官。”

“哦,原來是這樣,這有什麼可抱怨的!他們想要怎麼樣呢?”

“怎麼樣?哦,天哪,他們想讓您禁止他再唱歌,司令官。”

“什麼?你不是說過他的歌聲很聖潔嗎?”

“正是因爲如此。那歌聲太聖潔了,即使是鐵人也受不了。那歌聲扣人心絃,使人撕心裂肺,操控着人的情感,使人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只配去地獄。它讓人總是在懺悔之中,做什麼都不舒服,覺得人生一點兒意義也沒有。您知道,接下來就是放聲大哭——每天早上,他們都不好意思看着彼此。”

“噢,這倒是件怪事,控訴也很離奇。那他們當真要叫他別唱了嗎?”

“是呀,司令官,就是這個意思。他們沒有更多的要求。他們希望強力禁止他禱告,或者至少去掉那些枝節——最主要的還是唱歌。只要他不再唱了,他們起碼還能勉強接受禱告,雖說他的禱告也很折磨人,令人痛苦。”

我告訴軍士,我會考慮這件事情。當晚,我悄悄地去軍樂隊的營房聽了聽。軍士沒有誇大事實。我聽見禱告聲在黑暗中苦苦哀求,被騷擾的人破口大罵。我聽見許多靴子像雨一樣嗖嗖地從空氣中飛過,砰砰地落在大鼓周圍。我有點兒受觸動,也覺得有趣。不久,一陣寂靜後,歌聲響了起來。主啊,那歌聲悽美動人,世界上沒有什麼聲音能像它那樣動聽、親切、溫柔、聖潔,淨化人的靈魂。我在那兒待了一會兒,開始體驗到與要塞司令官的身份不太相符的情感。

第二天,我發佈命令,嚴禁禱告和唱歌。接下來的三四天,由於整天都因新兵入伍拿着津貼逃跑的事受刺激和煩惱,我當然沒空再理會我的那位小鼓手。

有一天早上,雷伯恩軍士來了,他說:“那個新來的小夥子舉止十分古怪,司令官。”

“什麼意思?”

“哦,司令官,他一天到晚寫東西。”

“寫東西?他寫些什麼——信嗎?”

“我不知道,司令官。可是一不當職,他就總是一個人,在炮臺各處轉來轉去。我敢說,每個角落他都去過。而且,他不時地拿出鉛筆和紙,寫寫畫畫。”

這使我很不痛快。我想對此嗤之以鼻,可是當時的局勢的確很緊張,不是對稍微可疑的事情嗤之以鼻的時候。當時在北方,周圍發生的所有事都令我們隨時保持警覺。我想到這個孩子來自南方——路易斯安那,最靠南的地方——忽然有點兒不安。

我下命令雷伯恩處理一下這件事,心裡卻隱隱作痛,彷彿一個父親要去做羞辱和傷害孩子的事情。我命令雷伯恩不要聲張,等候時機,想辦法搞到一些那個孩子寫過的紙張,不要讓他發覺。我還特別指示他不要輕舉妄動,以免讓那個孩子發現自己被監視。我也下令讓那個孩子擁有原先的行動自由,但是每當他去市鎮時,都要派人跟蹤他。

在接下來的兩天裡,雷伯恩又向我報告了幾次,但都毫無結果。這個孩子還是在寫東西,每當雷伯恩靠近,他都會滿不在乎地把紙張塞進口袋。他曾經去市鎮裡一個廢棄的馬棚兩次,待了一兩分鐘就出來了。我們對這類事情要重視起來——看起來真的有點兒古怪。

我得承認,我越來越不安。我回到我私人的住處,把副司令找來——一個很有智慧和判斷力的軍官,詹姆斯·沃森·韋伯將軍的兒子。他很驚訝,也很不安。我們就此事談了很久,最後決定進行秘密搜查。我親自去查。

凌晨兩點,有人叫醒了我。不一會兒,我就到了軍樂隊的營區。在打鼾的士兵中,我匍匐前進,終於爬到了那個正在沉睡的流浪兒牀前。我沒有驚擾任何人,就拿到了他的衣服和揹包,又悄悄地爬了出去。

我回到自己住處時,韋伯還在等着,急切地想知道結果。我們立刻開始檢查。結果我們大失所望,口袋裡只有白紙、鉛筆,還有折刀和孩子們那些雜七雜八沒用的東西。我們又滿懷希望去搜查揹包。裡面也沒什麼東西,只有一本《聖經》,扉頁上寫着:“陌生人,看在他母親的分兒上,善待這個孩子。”

我看了一眼韋伯——他垂下眼簾,又看了一眼我。我也垂下了眼簾。我們兩人都默不作聲。我把這本書恭敬地放回原處。韋伯起身,一言不發就走了。過了一會兒,我打起精神完成這個令人有點兒羞愧的任務——把東西送回原處,像先前一樣爬來爬去。這似乎和我做的這件事很適宜。

做完之後,坦率地講,我很高興。

第二天中午,雷伯恩照常來報告。我截住他的話,說:“結束對這件事的調查吧。我們錯怪這個可憐的孩子了,他就像贊美詩一樣,不會妨害我們。”

軍士很驚訝,說:“您知道,您下過命令,我還真的弄到了一點兒他寫的東西。”

“哦,寫的什麼?你又是怎麼弄到的?”

“我從鑰匙孔裡發現他在寫字。於是,我算計着他快寫完的時候,就輕輕咳嗽了一聲。我看見他把寫的東西揉成一團,扔進了爐火中,還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人來。然後他就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顯得很輕鬆。接着,我走進去,舒服地待了一會兒,再打發他出去辦事。他也不慌不忙,就出去了。爐裡是煤火,剛生起來。他的紙團丟到一大塊煤後面,可我還是弄出來了。這個就是,火甚至一點兒都沒燒到,您看。”

我拿起字條,看了一兩句。然後我讓軍士

出去,並讓他把韋伯找來。字條上面寫的是:

特朗布爾要塞,8號

上校,上次我寫錯了那三尊大炮的口徑。那是放十八磅炮彈的。其餘的武器裝備都是正確的。駐防情況沒有變化,上次提到要上前線的兩連輕步兵現在還駐紮在這裡——要待多久還需調查,但是很快應能查清楚。我們相信就現狀看來,最好暫時不動,且等——

信到這兒就斷了,應該是雷伯恩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他,他沒有寫下去。這種行爲曝光,我的心頭彷彿受到了沉重一擊,我對這孩子的感情和悲憫馬上消失了。

這些先不說。現在出問題了,而且是迫在眉睫的嚴重問題。韋伯和我翻來覆去地考慮了很久,認真研究一番。

韋伯說:“他沒寫完就被打斷了,真可惜!他們顯然有某個行動要推遲,且等——等到什麼時候,又是什麼行動呢?他本來要說的,這個假裝虔誠的渾蛋!”

“是的,”我說,“我們錯過了一次機會。信裡的‘我們’是誰?是駐防部隊裡面的同黨還是外面的人呢?”

那個“我們”含義很深,令人心煩。但是也不值得猜來猜去,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我們決定雙人上崗,盡力加強防範。其次,我們考慮叫來威克洛,讓他交代一切。可是這麼做似乎不大明智,要等其他的辦法無效再說。我們必須設法弄到更多他寫的東西。我們想出一個辦法:威克洛從沒去過郵局,也許市鎮裡那個廢棄的馬棚就是聯絡點。我們把我的心腹辦事員找來——一個名叫斯特恩的德國人,有偵察的天賦——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叫他設法去解開謎團。

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得到消息——威克洛又在寫東西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要請假去市鎮裡。他們在他動身之前,故意拖延了他一陣。斯特恩趁機趕緊跑去馬棚,藏在那裡。隨後他就看見威克洛很輕鬆地走進去,左顧右盼了一番,然後把東西藏在角落的垃圾堆下,就離開了。斯特恩趕緊找到隱藏的東西——正是一封信——帶了回來。上面沒有收信的姓名地址,也沒有發信人的簽名。信的開頭是我們之前已經看過的部分,接下來寫道:

我們認爲最好暫時不動,且等那兩連人開走再說。我們內部這四個人是這麼想的,還沒和其他人溝通過——以免引人注意。我說四個人,是因爲我們已失去兩個人——他們入伍不久,剛加入駐軍就被派到前線去了。現在急需兩個人來補缺。走了的那兩個是從三十英里海岬來的兩兄弟。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透露,我不放心這種通信方式,我會嘗試另用他法。

“這個渾蛋!”韋伯說,“誰會想到他是個間諜呢?不過,不用管這些了,我們把這些細節綜合起來考慮一番,看看我們能做些什麼。一、我們中間有一個間諜,而且我們知道他是誰;二、我們中間還有三個我們不知道姓名的間諜;三、這些間諜都是經過現在這種簡便的入伍手續混進來的——很顯然其中有兩個被運到了前線;四、還有間諜的幫手在外圍,不知道有幾個人;五、威克洛還有非常重要的情報要泄露,他不用‘這種通信方式’,而要‘另用他法’。目前看來大致就是這個情況。我們要不要抓威克洛,叫他招供呢?或者去抓在馬棚裡接頭的人?或者,我們暫時也按兵不動,去調查更多線索?”

我們決定採取最後一種辦法。我們斷定現在還不必緊急處理,因爲很顯然那些間諜打算等兩個輕步兵連去前線後再行動。我們對斯特恩充分授權,叫他儘快查清威克洛的另一種通信方法。我們打算行一着險棋,使間諜毫不懷疑,儘量拖延時間。所以,我們命令斯特恩馬上動身去馬棚,如果一切順利,就把威克洛的信仍舊藏到原處,等人去取。

那天一直到天黑,也沒有其他動靜。夜裡很冷,下着雨雪,大風咆哮。可是,那一夜我還是從溫暖的牀上爬起來好幾次,出去親自巡夜,檢查是否有什麼事情發生。每個崗哨都在認真防範。我發現他們個個都全神貫注地警戒着。顯然有一些神秘的謠言已經開始在營區散播,雙人上崗就更說明確有其事了。

有一天黎明前,我碰見了韋伯。他正頂着寒風來回巡視,我這才知道原來他也做了好幾次同樣的事,確認一切安然無恙後,他才放心。

第二天,事情稍稍有一點兒進展。威克洛又寫了一封信。斯特恩比他先一步趕到馬棚,親眼看見他藏了那封信。威克洛剛走開,斯特恩就把信拿到手,然後跟出來,遠遠地監視着他。他背後還跟着一個便衣偵探。出於穩妥,我們覺得他隨時可能需要法律援助。

威克洛跑到火車站,在那裡徘徊,一直等到從紐約來的列車到站。當乘客從火車上擁出來時,他就仔細觀察他們的臉。不一會兒,一位老紳士戴着綠色的護目鏡,拄着手杖,腿腳不靈便地走過來,在威克洛附近站住,急切地左顧右盼。威克洛立刻飛跑上前,把一封信一樣的東西塞在他手裡,然後匆匆離去,消失在人羣中。斯特恩立刻上前搶過那位老先生剛剛收到的東西。經過跟在他身後的便衣偵探身邊時,他匆忙地對他說:“跟住那個老先生,別讓他跑了。”然後斯特恩連忙隨着人羣跑開,回到要塞。

我們一見面就立刻關上門坐下,讓外面的守衛站好崗,不讓任何人來打擾。

我們先把馬棚裡的那封信打開。內容如下:

神聖同盟——在以往的那尊大炮裡拿到主人的命令,那是昨晚放在那兒的。它取消了以往從次級部門得到的指示。炮內已經留下以往的暗號,表示命令已經到手了——

韋伯打斷道:“他不是已經受到監視了嗎?”

我說:“是的,自從上次拿到他的那封信後,我們一直在嚴密地監視他。”

“那麼,他怎麼能到炮膛裡放東西或者從裡面取東西,監視他的人呢?”

“嗯,”我說,“我看這出了點兒問題。”

“我也覺得奇怪,”韋伯說,“這說明守衛中有他的同夥。如果不是他們暗中相助,他一個人根本做不成。”

我把雷伯恩叫來,讓他務必到炮臺去仔細查,看看能否找出什麼線索來。然後,我們繼續讀那封信:

新的命令必須強制執行,並要求MMMM明天早上三點成爲FFFFF。將有兩百人分成若干股,或者坐火車,或者採取其他方式,按時到達指定地點。今天由我分發信號。顯然已有勝算,但是我們一定走漏了一些消息,這裡已加派雙人上崗,而且正副司令昨夜曾巡邏多次。W.W.今天從南方來,將接受密令,用另一方法。你們六個人必須在凌晨兩點到達166號。B.B.會在那裡等你們,他會給你們詳細的指示。口令和上次相同,只是順序要倒過來——頭一個字母改到末尾,末一個字母改到開頭。記住××××。不要忘了。要振作。在明天的太陽升起之前,你們就會成爲英雄,你們將流芳千古,在史冊上留下不朽的一頁。阿門。

“天哪,”韋伯說,“看這情形,事情很棘手!”

我也覺得形勢越來越緊迫了。我說:“他們正在準備做殊死之爭,這很明顯。他們預定的時間就是今晚,這也很明顯。這一行動的性質——我是說它的方式——隱藏在一連串‘M’或‘F’下面,可是據我猜想,他們的目的是要偷襲和奪取要塞。現在我們必須儘快採取有力的措施。我想,現在繼續用秘密手段對付威克洛,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們必須知道真相,而且越快越好,弄清‘166號’到底是哪兒,這樣便可在凌晨兩點發動突襲,把一夥兒暴徒一網打盡。現在看來,要想得知這個秘密,最快的辦法就是逼這個男孩說出來。可是我們在採取重要行動前,首先必須把情報上報陸軍部,請求全權處理,然後才能施行。”

電報已譯成密碼,我看過之後,予以批准,電報就發出去了。

我們隨即結束了關於那封信的討論,然後把從那位瘸腿先生那兒搶過來的信打開。除了兩張完全空白的紙以外,什麼都沒有!這簡直像潑了我們一桶冷水。急切的期待落空,我們一時大爲茫然,心比信紙還空,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不一會兒,我們當然馬上想到了隱形墨水。我們把信紙放到火上烤,等着上面顯出字跡。可是除了幾道模糊的筆跡,紙上什麼也沒有,我們也看不出那幾筆意味着什麼。

我們把軍醫找來,叫他拿走字條,盡其所能地一一試驗,直到試出結果,等到字跡顯出,立刻就來報告。這真是個該死的麻煩,我們當然有理由因爲時間的延誤而生氣,因爲我們原本一心盼望從那封信裡得知這個陰謀裡最重要的秘密。

這時候雷伯恩來了,他拿着一根大約一英尺長的麻繩給我看,上面打着三個結。

“這是我在海濱的一門大炮裡取出來的。”他說,“我把那裡所有大炮上的塞子都取了下來,每一個都仔細查看過,只找到這麼一根麻繩。”

原來這截繩子就是威克洛的“密碼”,說明“主人”的命令並沒有送錯地方。我下令把過去二十四個小時內在那門大炮附近值班的哨兵通通隔離、關禁閉,未經我的允許,不許他們有相互交談的機會。

這時候,陸軍部的回電也到了。電文如下:

暫行取消人身保障法。全城實行戒嚴。必要時逮捕嫌疑犯。果斷迅速地採取行動。隨時向本部報告動態。

這下子,我們可以放手一搏了。我派人立刻秘密逮捕那位瘸腿老先生,秘密押解來要塞。我把他看管起來,嚴禁別人和他談話,也不許他說話。起初他還大吵大鬧,可是不久就默不作聲了。

接着又收到報告,有人看見威克洛把什麼東西塞給兩個新兵。他剛轉身,那兩個人立刻被關禁閉。從他們每人身上都搜出了一張字條,上面用鉛筆寫着:

雄鷹第三次飛行。

記住XXXX。

166

遵照上級的指示,我給陸軍部發了密電,報告進展,還把上面紙片的內容一併報告。現在我們似乎處於有利地位,大可以與威克洛對質。我派人把他叫來,同時也派人取回那封用隱形墨水寫的信。軍醫還交了一張字條,說他試過幾種方法都沒有結果。不過,他還知道一些方法,如果有必要,還可以試一試。

威克洛很快就被帶進來了。他有些疲乏和焦慮,可是也很鎮定和從容。如果他真的感到有什麼不安,起碼他在臉色和行爲上沒有顯露出來。我讓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然後語氣輕鬆地說:“孩子,你爲什麼老去那個舊馬棚呢?”

他毫不慌張,顯得很天真地答道:“哦,我也不知道,司令官。沒有什麼特殊原因,我喜歡獨處,我喜歡自己在那兒玩。”

“你自己去那裡玩,是嗎?”

“是的,司令官。”他還是像起初那樣泰然自若地回答。

“你去那兒只是爲了玩嗎?”

“是的,司令官。”他擡起頭望着我,那雙溫柔的大眼睛裡露出一種稚氣的驚訝。

“真的?”

“是的,司令官,真的。”

停頓了一會兒,我說:“威克洛,你爲什麼老是寫東西呢?”

“我嗎?我並沒有寫什麼,司令官。”

“你沒有寫什麼?”

“是的,司令官。啊,您要是說亂寫亂畫呢,我倒是亂畫了一些,只是玩樂而已。”

“你亂畫了什麼呢?”

“沒什麼,司令官,畫完就扔了。”

“從沒送給過什麼人嗎?”

“是的,司令官。”

我突然把他寫給“上校”的信甩到他面前。他吃了一驚,馬上又恢復鎮定,臉色微微有些變化。

“那麼,你爲什麼要送這個出去呢?”

“我絕對——絕對沒有什麼壞心思,司令官。”

“絕對沒有壞心思!你泄露要塞的軍備情況,這算沒有壞心思?”

他低下頭,默不作聲。

“喂,老實交代,別再說謊。這封信是要發給誰的?”

他這時候顯得很窘迫,很快又平靜下來,用一種誠懇的聲調回答:“我跟您說實話,司令官——全部事實。這封信根本就沒有收信人。我不過是自己寫着玩的。我現在知道自己做錯了,我幹了蠢事。可是我只做過一次,司令官,我以榮譽起誓。”

“哦?這倒是很好。寫這種信是很危險的。我希望你真的只做過這一次,是吧?”

“是的,司令官,千真萬確。”

他的膽量真的令人吃驚。他說謊的時候,那種真誠的樣子誰也不如他表現得好。我停了一會兒,使怒氣平息一些,然後說:“威克洛,你認真想一想,看看能不能幫我解決兩三個小問題,我想打聽打聽。”

“我一定盡力,司令官。”

“那麼我先問你,‘主人’是誰?”

他忽然驚慌地望了我們一眼,可是僅限於此。他又立即鎮定下來,平靜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司令官。”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確定你不知道嗎?”

他極力想直視着我的眼睛,可是他實在太緊張了。他的頭慢慢地低下去,下巴抵着胸部,沉默了。他站在那兒,緊張地擺弄着鈕釦。他的行爲固然可恨,但那副模樣又令人心生憐憫。不一會兒,我打破了沉默,又提出一個問題:

“‘神聖同盟’是什麼?”

他渾身發抖,雙手微微動了動,這在我看來像一個身處絕境的人在祈求憐憫。可是他沒有作聲,繼續低着頭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們坐在那裡看着他,等着他開口,看見大滴的眼淚順着他的臉頰緩緩地流下。可是,他始終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兒,我說:“你必須回答我,孩子,你必須告訴我真相。‘神聖同盟’是什麼意思?”

他仍舊無聲地哭。不一會兒,我有些嚴厲地說道:“回答我這個問題!”

他似乎極力剋制自己,求饒似的擡起頭,哽咽着說道:“啊,憐憫我吧,司令官!我回答不出來,因爲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

“真的,司令官,我實話實說。我從未聽過什麼‘神聖同盟’。我以榮譽起誓,司令官,這是真的。”

“天哪!看看你這第二封信。你看見‘神聖同盟’這幾個字了嗎?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他擡起頭來注視着我,一副受了很大冤屈的模樣,然後激動地說:“這是有人在和我開一個惡毒的玩笑。我想好好做人,從來沒想過傷害別人,他們怎麼能這麼做呢?一定是有人故意模仿我的筆跡,我沒寫過這個,我從沒見過這封信!”

“啊,你這個卑鄙的騙子!那你看看,關於這個,你怎麼解釋?”

我把那封用“隱形墨水”寫的信從口袋裡掏出來,扔到他眼前。

他頓時面色慘白,像死人一樣。他站都站不住了,身體開始顫抖,似乎扶着牆才能撐住。過了一會兒,他用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您已經讀過這封信了嗎?”

在我還沒有來得及騙他說“讀過”時,我們的臉上大概已流露出實情,因爲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眼裡又恢復了神氣。我等着他說話,他卻默不作聲。於是我說:“嗯,對這封信,你又有什麼說辭呢?”

他非常冷靜地回答:“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只想說明,我沒做過什麼害人的事情,對誰也沒有什麼害處。”

這下子我倒有點兒怔住了,一時無法反駁。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纔好。不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便有了主意。我說:“你確定你對‘主人’和‘神聖同盟’一點兒也不瞭解,這封信是別人假造的,不是你寫的?”

“是的,司令官,確定。”

我慢慢地抽出那根打結的麻繩,默不作聲地舉起來。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它,然後詫異地望向我。我實在忍無可忍了,但我硬是剋制住自己,用往常的平靜語氣說:“威克洛,你看見這個了嗎?”

“看見了,司令官。”

“這是什麼?”

“好像是一根繩子。”

“好像是?這根本就是繩子。你認得它嗎?”

“不認得。”他回答道,語氣平靜到極點。

他那冷靜的態度真的太驚人了!於是我停頓了幾秒,爲的是讓我的沉默使我即將說的一切更有力度。然後我站起來,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嚴肅地說:“你這樣做是沒有好處的,可憐的孩子,沒有一點兒好處。你給‘主人’留密碼,這根帶結的繩子是在海濱大炮裡找到的——”

“在大炮裡找到的!啊,不對,不對,不對。不會在大炮裡,其實是在塞子的一道縫裡——一定是在一道縫裡!”他跪了下來,兩手緊握着,擡起頭,臉色灰白

,滿面驚恐,看起來非常可憐。

“不是,這的確是在大炮裡找到的。”

“啊,那一定是出了問題!天哪,我完了!”他頓時跳了起來,上躥下跳,想避開別人抓他的手,想逃離這個地方。當然他是不可能逃得掉的。於是他又撲通一聲跪下,放聲大哭,還抱住我的腿,緊緊地貼着我,苦求道:“啊,可憐可憐我吧!啊,憐憫憐憫我吧!千萬別把我的事情說出去。他們會立刻要了我的命。請您救救我,我會坦白一切!”

過了好一會兒,我們才使他平靜下來。他不再那麼害怕了,神志也清醒一些。然後我開始審問他,他低垂着眼睛,恭敬地回答着,隨手擦去不斷流出的眼淚。

“那麼,你是自願做叛徒嗎?”

“是的,司令官。”

“還是個間諜?”

“是的,司令官。”

“外面給你下命令,你一直照做嗎?”

“是的,司令官。”

“你是自願的嗎?”

“是的,司令官。”

“也許還乾得很來勁兒?”

“是的,司令官。沒有什麼好否認的。南方是我的家鄉,我心向南方,站在那一邊。”

“那麼,你所說的那些不幸經歷,都是爲了混進要塞胡說八道的吧?”

“他們——他們教我這麼說的,司令官。”

“於是,你打算背叛那些憐憫和收留你的人,要毀了他們嗎?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卑鄙,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可憐蟲?”

他只是哭泣着,沒有回答。

“好吧,先不說這個。談正事。‘上校’是誰?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開始大哭,哀求我別讓他回答。他說,如果說出來,他會被殺死的。我威脅道,如果他不說出實情,我就把他關到黑牢裡鎖起來。同時我答應他,只要他毫無保留地坦白一切,我就會保護他,不讓任何人傷害他。他咬緊牙關,一句話也不肯說。見他這個樣子,我都不知怎麼辦纔好。後來我就帶着他去黑牢,他只看了一眼,似乎就改變了主意。他突然又放聲大哭,哀求我,說他願意坦白一切。

於是我把他帶回來,這一次他終於說出“上校”的名字,並且仔細描述了一番。他告訴我們,去市鎮最大的旅館可以找到他,他應該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我又威逼利誘了一番,他也說出來“主人”的名字,還詳細地講了他的相貌。他說,在紐約龐德街15號可以找到“主人”——化名R.F.蓋洛德。我把蓋洛德的信息發電報告訴紐約警察局長,要他逮捕這個人,並看好他,等着我去提審。

“那麼,”我說,“好像外圍還有幾個同夥,應該在新倫敦吧。你把他們的情況說一說。”

他詳細地道出了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情況——全部住在旅館裡。我派人把他們和那位“上校”抓來,關在要塞裡。

“接下來我要知道,要塞裡你的三個同夥都是誰。”

我覺得他又要說謊騙我,便把從那兩個守衛身上搜到的神秘紙片拿出來,使他放棄了抵抗。我說,既然我們已經抓到兩個,另一個他也非說出來不可。他很害怕,大聲叫道:“請您別逼我,我會被當場殺死的!”

我說這不可能,我已經答應他派人貼身保護他。此外,守衛集合時,我不會讓他們帶武器。我下令召集所有新兵,然後和這個渾身發抖的可憐人走了出去。他順着那一排人走過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後來他對其中一個人說了一個詞兒,他還沒有走出五步,那個人就被抓了。

威克洛又和我們待在一起的時候,我叫人帶進來那三個人。我讓其中的一個站出來,說道:“威克洛,注意,只許說實話,一點兒不能隱瞞。這個人是誰,關於他,你知道多少?”

他已經回不了頭,所以就不顧一切後果,盯住那個人,毫不遲疑地說了起來:

“他的真名叫作喬治·布里斯托。他是新奧爾良人,兩年前在‘神殿’號上當二副。他很兇惡,曾經因爲殺人坐過兩次牢——一次是拿一根絞盤棍子打死一個叫作海德的水手,一次是因爲一個碼頭工人不肯拋鉛錘而打死了他,其實那本來就不是他分內的事。這個人是個間諜,是被上校派到這裡來的,依命行事。1858年‘聖尼古拉’號在孟菲斯附近爆炸時,他在船上當三副。夥伴們把死傷的乘客裝在木船上往岸上運時,他搶他們身上的東西,結果差點兒被用私刑弄死。”

諸如此類,他詳細地講述了這個人的經歷。等他說完,我對那個人說:“對於這些,你有什麼要說的?”

“司令官,您別怪我在您面前說話不恭敬,他這簡直是一派胡言,我從來沒見過誰像他這麼撒謊!”

我叫人把他帶下去關起來,又把其餘兩個叫過來。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個孩子能說出每個人的詳細經歷,措辭和語氣都很肯定。可是當我盤問這兩個傢伙時,他們都只是憤憤地說那完全是一派胡言。他們什麼也沒有承認。我把他們關起來,其餘的犯人又一個個被叫出來審問。威克洛把他們的經歷事無鉅細都說出來——他們分別來自南方的哪個城鎮,參加這個陰謀的來龍去脈。但是他們自己都否認他說的一切,而且沒有一個承認確有其事。男人大聲怒罵,女人只是哭泣。他們都說自己從西部來,身家清白,對聯邦政府簡直無比熱愛。我又把這批人關了起來,心裡很厭煩,再次審問威克洛。

“166號在哪兒?‘B.B.’是誰?”

哪知他似乎下定了決心,到此爲止。無論威逼還是利誘,都不再起作用,他不再說任何有用的東西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非得使用厲害手段不可了。於是我吩咐人拴住他的兩個大拇指,把他吊起來,只夠踮着腳。他越來越痛苦,不禁高聲尖叫。我簡直有些受不了。可是我絕不能手軟。

過了一會兒,他就喊道:“放我下來吧,我說!”

“不行,你先交代,我才放你下來。”

現在,每分每秒對他都是巨大的痛苦,他就這樣開口了:“老鷹旅館,166號!”

他說的是海濱的一家破舊的客棧,一般賣力氣過活的人、碼頭工人和不顧臉面的人才會去那裡。

於是我把他放下來,讓他說清楚這次行動的意圖。

“要在今晚佔領要塞。”他一邊抽泣,一邊說。

“我把參與這次陰謀的頭目一網打盡了嗎?”

“沒有,除了你抓到的,還有去166號開會的人。”

“你那‘記住XXXX’是什麼意思?”

他沒有回答。

“到166號去的口令是什麼?”

他沒有回答。

“那一連串的字母什麼意思——‘FFFFF’和‘MMMM’?快說!要不然,你會再次嚐到那個滋味。”

“我絕不回答,我寧可死。現在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你好好考慮你說的話,威克洛。你想好了?”

他的回答十分鎮靜:“我想好了。我熱愛遭到大難的南方,我痛恨北方陽光照耀的一切,我寧可死,也不會再泄露那些秘密。”

我又吩咐拴住他的大拇指,把他吊起來。這個可憐的小傢伙大概痛得要命,一直尖叫着,讓人聽了心裡難受極了。這次我們再也沒有逼出一點兒口供。不管你問什麼,他都尖叫着回答:“我可以死,我決心死,但我絕不說!”

唉,我們只好罷手。我們相信,他即使去死,也不會招供了。所以我們把他放下來,關進了牢房,嚴加看管。

我們接下來又忙了幾個小時,一方面給陸軍部發電報報告進展,一方面準備突擊166號。那是一個漆黑而寒冷的夜晚,令人提心吊膽、坐立不安。要塞的情報已經泄露出去,整個要塞都處於警戒狀態。守衛已經變成三人上崗,誰也不能隨意出入,一走動就會被守衛拿步槍指頭喝止。不過,韋伯和我倒不那麼擔心了,既然這麼多主犯已落網,陰謀必然被重挫了。

我決定抓住這個機會趕到166號去,抓住“B.B.”,堵住他的嘴,待其他人一來,正好一網打盡。大約凌晨一點一刻,我就帶着六名精壯的正規士兵,悄悄離開要塞——還有威克洛,我們反綁了他的手。我警告他,我們要到166號去,如果發現他這次又說謊誤導我們,他就必須領我們到正確的地點,否則他要承擔後果。

我們偷偷地靠近那家客棧,偵察了一下相關情況。小小的酒吧裡點着蠟燭,其餘的房間一片漆黑。我試着打開前門,門沒有鎖,我們輕輕地潛入,仍舊把門關上。我們脫掉鞋,我帶領着衆人進入了酒吧間。德國店主正坐在那兒打盹兒。我輕輕地把他推醒,讓他脫掉靴子,走在我們前面,同時警告他噤聲。他順從地按照我們的命令去做,但是很顯然他嚇壞了。我命令他帶我們去166號。我們爬上了兩層或三層樓梯,腳步像貓一樣輕。然後我們走過一道很長的走廊,來到一個房間的門口。透過那扇門上的玻璃窗,我們可以看出裡面有蠟燭的亮光。店主在黑暗中四處搜尋了一番,然後跟我耳語道,那就是166號。

我推了推那扇門——裡面鎖上了。我靠近一個個子最高的士兵,在他耳邊下了一道命令。我們用肩膀頂住門,猛力一推,將裡面的鉸鏈撞開。我隱約看見牀上有一個人影。他的頭向蠟燭伸了過去。蠟燭一滅,我們就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我猛撲過去,一下子跳到牀上,用膝蓋頂住牀上那個人。被我抓住的人拼命掙扎,我用左手死命卡住他的喉嚨,加上我的膝蓋的牽制,總算制伏了他。我掏出左輪手槍,打開保險,冰冷的槍管頂住他的腮幫,示意他不要再掙扎。

“點燈!”我說,“我制伏他了。”

有人照辦了,屋裡馬上亮了起來。我回頭望向被我抓住的人——天哪,原來她是個年輕的女人!

我連忙把她放開,從牀上下來,覺得很不好意思。大家面面相覷,一時都呆住了。這個意外打亂了節奏,大家莫明其妙,都有一點兒慌張,不知接下來怎麼辦纔好。那個年輕的女人開始哭起來,用被子矇住了臉。

這時,店主恭敬地說:“這是我的女兒,她做了什麼不規矩的事,是不是?”

“你的女兒?她是你的女兒?”

“是的,她是我的女兒,她今天晚上才從辛辛那提回來,她有點兒不舒服。”

“他媽的,那個孩子又撒謊啦。這不是那個166號,這不是B.B.。威克洛,你給我們說清楚真正的166號在哪裡,否則——那個孩子在哪兒?”

他已經跑掉了,千真萬確!更糟糕的是,我們的線索也斷了。我們陷入了尷尬的困境。我大罵自己太蠢,沒讓士兵看着他。可是現在懊惱這些也沒有意義。在當前的情勢下,我該怎麼辦呢?這是現在面臨的首要問題。不過,話說回來,那個姑娘也說不定就是B.B.。我並不相信這一點,但是把可疑的情況當作證據也是不妥當的。我命令跟隨我的幾名士兵留在166號對面的房間,一見有人靠近這個房間,就立刻把他抓起來。我還讓他們把店主也關起來,讓他們一起嚴加看管,等待我的命令。接着我匆匆趕回要塞,巡視那裡是否一切如常。

是的,什麼事也沒發生。始終沒有意外發生。一整夜我都在警惕地關注着一切,不能睡覺。可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看到黎明再次到來,我說不出有多高興,便給陸軍部裡發電報:星條旗仍舊飄揚在特朗布爾要塞。

壓在我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當然我也不敢放鬆警惕,依舊命人追查。局勢實在太嚴峻了。我一個個提審那些犯人,不斷質詢他們,想讓他們招供。可是一切都徒勞無功。他們憤怒地咬牙切齒,猛烈地撕扯頭髮,沒有吐露任何信息。

大概中午時分,我們收到那個跑掉的孩子的消息。早上六點,有人在大約八英里外的地方見他一路向西逃竄。我馬上派一名騎兵中尉和士兵沿途追捕他。他們終於在二十英里外的地方發現了他。他翻過一道柵欄,疲倦地拖着身子穿過一片泥地,向着一個村莊邊緣的一所老式住宅走去。他們騎馬穿過樹林,繞道過去,從相反的方向包圍了這所宅子。他們下馬,溜進廚房。裡面沒人。他們溜進隔壁的一間屋子,也不見人。屋裡有扇門通往前面的起居室。他們正想進去,忽然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有人正在禱告。他們就恭敬地站住了。那名中尉探頭觀察,只見一個老頭兒和一個老婦人正在起居室的一角跪着。那個老頭兒正在禱告。他剛剛禱告完畢,威克洛就打開前門走了進來。兩個老人猛地撲過去,緊緊摟着他,大聲叫道:

“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寶貝兒!感謝上帝。失蹤了又回來!死去的又復活了!”

好了,先生,你猜這是什麼情況。這個小鬼原來就是在這個農莊裡土生土長的,以前從沒去過五英里外的地方,直到兩個星期前才閒逛混進我的隊伍,用一個令人傷心的故事騙了我。這事千真萬確。那個老頭兒是他的父親——一個有學問、退休的老牧師,那個老婦人正是他的母親。

現在讓我用幾句話對這個孩子的那一番表演做個解釋吧。原來他非常癡迷於廉價小說和那些刊登離奇故事的雜誌。神秘故事和華而不實的英雄主義正對他的胃口。後來,他又在報紙上讀到間諜潛伏在我們軍隊中的報道,以及間諜們可怕的陰謀和兩三次驚人的成功例子,於是他就此異想天開。有一段時間他曾經和健談、想象力豐富的北方小夥子混在一起,那個人在新奧爾良和密西西比河上游兩三百英里一帶航行的輪船上當過一兩年排泥手——也就是管事的副手。因而他談起那一帶的地名和情形時顯得很熟悉。戰前我曾經在那兒住過兩三個月。我對當地的情況瞭解得有限,所以很容易被那個孩子矇蔽。如果換作一個土生土長的路易斯安那人,也許聽不到十五分鐘,就會識破他。

你知道他爲什麼說寧可死也絕不說出那些字母的意思嗎?因爲他根本就說不上來,那些字母本來就沒有什麼含義,他純粹是靠想象隨意捏造的,前前後後根本沒有考慮過。所以當你突然問起時,他根本沒有什麼說法來解釋。比如他對那封用“隱形墨水”寫的信隱藏着什麼秘密說不出什麼來,最充分的原因就是那裡面本來就沒什麼秘密,那就是空白的紙。他更沒有把什麼東西放在大炮裡,他也根本沒想過這麼做。因爲那些信都是寫給根本不存在的人,他每次去那個馬棚送信,都把前一天放在那兒的信拿走。所以,那根打結的繩子與他無關,當我給他看的時候,他根本是第一次見到。我一讓他解釋,他馬上就按照自己的想象,一口應承那是他放的,這還真的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戲劇效果。他還捏造了“蓋洛德先生”,還有什麼龐德街15號——那裡三個月前就被拆掉了。他還捏造了“上校”這個人物以及那些被他指證、被我逮捕的人——那些他描述了一大堆經歷細節的人,這一切也都是他捏造的。“B.B.”是假的,166號也是假的,因爲我們去老鷹旅館之前,他還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個房間。只要有需要,他就會捏造出來並不存在的人和事。我要他交代外圍間諜,他馬上就把他見過的一些陌生人形容了一番,而那些名字都是他偶爾聽到的。在那段氣氛緊張的日子裡,他一直活在一個虛幻、神秘、浪漫的世界裡,那對他來說也許纔是真實的,是他打從心眼裡享受的生活。

可是他給我們製造了不少麻煩,帶來了無盡的恥辱。你看,因爲他的話,我們抓了二十來個人,把他們關進要塞,安排守衛嚴加看管。許多被捕的人是士兵,我們倒也無須向他們道歉。可是其他人都是各地的一等公民,無論你怎樣道歉,他們都不滿意。他們簡直是大發雷霆,沒完沒了!那兩位女士——一個是俄亥俄州議員的妻子,一個是西部一位主教的妹妹,我會永遠記得她們,她們窮盡了對我的嘲笑和譏諷,向我身上拋灑了數不盡的憤怒的淚水。

那位戴護目鏡、瘸腿的老先生是來自費城的一位大學校長,他來這裡是爲了參加侄子的葬禮。當然,他從未見過威克洛。他不僅錯過了葬禮,反而被當作間諜關押了起來。當時,威克洛站在我面前冷酷地指認他來自加爾維斯頓一個臭名昭著的流氓窩,是一個貨幣僞造犯、黑人販子、盜馬賊、縱火犯。對於這番指責,這位倒黴的老先生大概永遠都不會原諒吧。

還有陸軍部!唉,老天,這一段我們還是略去吧。

附註:

我把這個故事的稿子拿給少校看,他說:“你對軍隊裡的情況不大熟悉,所以你犯了一些小錯誤。儘管如此,這些地方還是很生動的——就這樣吧,軍人讀了會發笑,別人也不會發現什麼毛病。你把這個故事的主要情節記錄下來了,它們大致符合實際情況。”

——M.K.

(本章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羅馬萬神殿維納斯神像的故事競選州長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羅馬萬神殿維納斯神像的故事卡拉韋拉斯縣臭名昭著的跳蛙火車上的食人事件羅馬萬神殿維納斯神像的故事百萬英鎊壞孩子的故事亞當和夏娃的日記亞當和夏娃的日記亞當和夏娃的日記三萬元遺產火車上的食人事件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三萬元遺產好孩子的故事三萬元遺產亞當和夏娃的日記三萬元遺產亞當和夏娃的日記火車上的食人事件百萬英鎊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好孩子的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羅馬萬神殿維納斯神像的故事羅馬萬神殿維納斯神像的故事羅馬萬神殿維納斯神像的故事三萬元遺產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好孩子的故事壞孩子的故事好孩子的故事火車上的食人事件百萬英鎊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卡拉韋拉斯縣臭名昭著的跳蛙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加利福尼亞人的故事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火車上的食人事件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好孩子的故事百萬英鎊百萬英鎊好孩子的故事亞當和夏娃的日記卡拉韋拉斯縣臭名昭著的跳蛙火車上的食人事件火車上的食人事件三萬元遺產競選州長壞孩子的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三萬元遺產壞孩子的故事加利福尼亞人的故事火車上的食人事件百萬英鎊好孩子的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加利福尼亞人的故事卡拉韋拉斯縣臭名昭著的跳蛙壞孩子的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火車上的食人事件羅馬萬神殿維納斯神像的故事火車上的食人事件一個真實的故事——照我所聽到的一字不差地敘述好孩子的故事卡拉韋拉斯縣臭名昭著的跳蛙火車上的食人事件壞孩子的故事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競選州長百萬英鎊百萬英鎊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火車上的食人事件亞當和夏娃的日記亞當和夏娃的日記三萬元遺產亞當和夏娃的日記火車上的食人事件壞孩子的故事火車上的食人事件三萬元遺產百萬英鎊卡拉韋拉斯縣臭名昭著的跳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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