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長城邊,冷得好似嚴冬。
她剛下車就覺得全身虛軟,靠着丁先生喘了好幾口氣,此時還沒完,他們在司機的帶領下,還要往上爬,這不是景區帶石板的山道,而是一個純被人才出來的野路,兩邊是枯黃的雜草,土地凍得硬硬的,好幾個地方皮鞋踩上去都打滑,頭頂,就是長城。
在一片鼓譟的大風聲中,她順着山坡看到了沉默巍峨的羣山和城牆,斷壁殘垣斷斷續續的隱沒在地平線裡,城樓大多殘破,長着枯敗的枝椏,隨着風無聲的擺動着。
沒走幾步,飽受摧殘的黎嘉駿和丁先生都站在了小路邊,疲勞的喘着氣,司機很耐心的在一邊等着。
一隊士兵正在口號聲中跑過,他們速度不快,讓黎嘉駿一眼看到了他們的裝備。
草鞋,破襖,大刀,二十個裡,只有三四個帶了槍。
寒風襲來,本就爬的滿身是汗的她,硬是下意識地摟緊了領口,好像她摟緊了,面前的兵也能暖和點。
兩邊都好奇的對視着,直到擦肩而過。
“……刀?”黎嘉駿無意識地問了一句,“爲什麼是……刀?”
丁先生聞言探頭往那些戰士的背影看了看,轉頭也望向司機。
司機憨憨地回答:“槍不好,刀好,我們都會耍。”
“但……”人家用槍啊,這又不是飛刀,砍得到嗎?
感覺問出來會顯得自己很蠢,黎嘉駿閉嘴管自己喘氣,就見丁先生一邊喘氣,一邊掏出筆記本來記了一筆,才拍拍她。
黎嘉駿點點頭,兩人相互攙扶着,繼續往上爬,總算是一步一抖的到了城樓下。
這是個較大的城樓,裡面零零散散擺着桌椅櫃子,有一張大地圖,還有臺電話,有一個士兵正在燒水,他看到有來人,刷的站起來,噼裡啪啦說了一段話,那顯然是方言,黎嘉駿辨別了許久才聽出來,大概意思是等了他們很久沒等來,長官就先去視察了,讓他們稍等。
丁先生擺擺手:“不知道趙將軍往哪個方向去,我們可不可以過去看看?”
士兵猶豫了一下,給他們指了一個方向。
兩人放下行李,雖然都很想休息,但還是咬着牙尋了過去。
這一段的長城已經殘破,另一邊落差並不大,外面是一段比較平緩的斜坡,隱隱約約有很多戰壕和簡陋的工事,城牆上每隔一段都站了一個士兵往北邊看着,他們大多穿着草鞋,少數穿着布鞋,帽子都是單帽,棉襖破破爛爛的,大多都不很合身,但都被各種草繩皮帶綁得緊緊的。
包裹住的地方她看不到,但是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都凍得通紅髮腫,皮膚皴裂得像乾涸的黃土地,彷彿一動就會碎掉。
“嘉駿,走了。”丁先生拉了拉她的衣袖,轉頭卻見她眼眶通紅:“先生,容我拍個照好麼?”
丁先生放開手,黎嘉駿走上前,拿起相機對準一個戰士,拍了一張照。
“拍他作甚?這兒到處都是一樣的人啊。”丁先生道。
黎嘉駿切換了膠捲,低着頭悶悶的說:“我想讓別人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在守着我們。”
丁先生一愣,他細細觀察了一下那些戰士,他們這時候也都忍不住好奇打量回來,只聽他一聲嘆息,拍拍黎嘉駿的頭:“也難怪廉彧林向我保舉你,好好拍吧,膠捲我來問報社要。”
黎嘉駿笑着打開自己的相機包,除了方向機的地方,後面和兩邊的袋子一卷卷全是空膠捲:“我有準備噠!”
丁先生一笑,繼續往前走。
一路過去,遠遠就聽到氣勢十足的吼聲,他們走到一個朝南的缺口處,正看到一個大方陣在練兵,看樣子似乎已經練了許久,大多都把棉襖脫在一邊,有些甚至還打着赤膊,他們舞着一柄大刀,動作一致的耍着,最前面的是一個魁梧的大漢,一眼望去鶴立雞羣,手裡拿着的大刀也最大,看起來沉重異常,殺氣騰騰。
“我就知道是他,嘉駿,這就是趙登禹將軍了。”丁先生低聲道,“九尺大漢,軀幹雄偉,負膂力,精騎擊,二十九軍’八兄弟’之一,這喜峰口地勢險要,要論攻守兼備身先士卒,非他莫屬。”
“我還是不明白,他們練刀是要幹嘛。”黎嘉駿雖然被下面殺氣騰騰的喊殺聲震得一抖一抖的,可還是覺得很心塞。
丁先生搖搖頭:“等會兒問吧。”
兩人在缺口邊就着個破石塊坐了下來,等趙登禹練兵完,因爲和大哥學了一陣子軍拳,黎嘉駿很好奇他們的刀法,仔細一看,發現簡單的髮指。
它只有兩個動作!
兩個!
一擋,一掄!
趙登禹的帶領下,大方陣有的站在平地上,有的站在小山坡上,有的在城牆邊上,近千人這麼高低起伏的站着,來來回回的做着兩個動作。“喝!”一擋,“哈!”一掄,擋,掄,再擋,再掄……就這麼耍了近一個鐘頭,才停下來。
圍觀的人眼神兒都不會動了,黎嘉駿覺得這樣看一小時簡直跟催眠似的,人凍僵了不說,腦子都轉不動了。
可還沒完。
練完了兵,大家都拎着大刀直直的站着,也沒的休息,趙將軍轉身也拎着大刀看着身後的兵,兩邊對視了許久,一聲兒都沒。
“兄弟們!”突然,趙登禹大吼一聲,“東三省是誰的!”
“我們的!”千人大吼,聲震天際,就連旁邊站崗的士兵也跟着大吼。
“長城是誰的!”
“我們的!”整個長城都在回答。
“我們背後是啥!”
“家,家,家!”
“日本鬼子打過來了,怎麼辦!”
“殺,殺,殺!”震耳欲聾的呼聲在山野裡一遍遍回想,“殺,殺,殺!”
這般場景,讓以爲完了的丁先生和黎嘉駿站起來就再坐不下,怔怔地站在原地,差點忘了呼吸。
剛剛被士兵的裝備虐得眼睛酸澀的黎嘉駿全身發抖。
她感覺喘不上氣來。
相比丁先生欣慰激動的樣子,她更多的是心痛和難過。
怎麼辦,你們拿着大刀,喊得這般氣勢磅礴,想沒想過對面的人什麼裝備?憑什麼那麼有信心?憑什麼那麼堅定?
她側過頭,不敢再看。
等到趙登禹都擦着汗熱氣騰騰的走到面前了,她才偷偷擦了把眼淚擡起頭,給自己打着氣微笑起來。
“二位遠道而來,辛苦辛苦!”趙登禹嗓門和軀體一樣大,但談吐卻很文雅。
根據丁先生剛纔的補課,黎嘉駿知道了趙登禹的一些信息。
趙登禹原先是當過馮玉祥的警衛員的,在那期間他因空手打死了一隻老虎而出名,人稱“打虎將”,後因勇猛不遜於虎,“打虎將”這個名聲就越傳越遠。現在看果然是跟過大人物的兵,長得再粗壯也像個儒將。
丁先生站起來與他寒暄了兩句,兩人一道走在前頭,黎嘉駿跟在後面,她剛纔想拍照,但趙將軍顯然見過大世面,不像剛纔的士兵面對鏡頭就跟被下了石化咒一樣動都不敢動,而是非常從容客氣的拒絕了,表示雖然理解她的意圖,但是赤身**入鏡實在不雅,等回去穿了軍裝再拍。
她沒辦法,只能回頭又去看方陣,此時方陣裡的兵都已經被各自的長官一隊隊帶開了,去吃早飯,遠處有嫋嫋的炊煙升起,每個人的臉上,有極爲單純的期待和歡樂。
前頭丁先生大概已經開始了採訪,只聽趙將軍一聲聲爽朗的大笑,偶爾來一句:“爲什麼,窮唄,沒槍,就不跟他們來遠的,咱總有肉搏的時候,到時候乾死他們!”
過了一會兒,他又怒氣騰騰地說:“能怎麼辦!他們飛機,大炮,咱有啥,只有人,一對一干不死,那就二對一,十對一,要不咋地,十萬個人退了,讓他們幾萬條狗咬我們尾巴?”
丁先生埋頭記筆記的時候,黎嘉駿忍不住問:“趙將軍,聽說已經交過火了,我想問……”她想說什麼情況,但又覺得這問題太寬泛,見前面兩人都回頭看着自己,不由得急得抓耳撓腮。
“她想問,敵我裝備差距如此之大,戰士可有氣餒?”丁先生補充了下去。
其實黎嘉駿也不知道自己想問的是不是這個,但有人救場,她鬆了口氣,心裡發誓以後絕不瞎插話。
趙登禹笑了笑:“剛纔的喊話二位可聽到了,後面就是爹孃妻子,這麼想着,是個爺們兒都不會有氣弱的時候。”
丁先生連連點頭,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剛纔的城樓指揮部,那兒警衛兵已經準備好了衣服和早飯,丁先生和黎嘉駿也都有份,等趙登禹穿了衣服,三人就在辦公桌邊吃了起來,東西很簡陋,饅頭鹹菜,饅頭髮黃,不是完全的白麪饅頭,究竟有其他什麼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很乾很乾,吃得她嘴疼喉嚨疼,她也不硬撐,要了個茶缸倒了點茶水,蘸着吃,雖然味道有點怪,但好歹吃下去了,更因爲茶水是熱的,胃也暖了起來。
兩個記者都吃了很少,趙登禹卻極爲生猛,一連吃了五個手那麼大的饅頭,才意猶未盡的停了下來,警衛員收東西的時候,他問了句:“什麼時候了?”
警衛員把他的表放到面前,他一看,眯了眯眼,擡頭望了望天,沉聲道:“傳令下去,所有人進入戰壕!”
城牆邊的傳令兵立刻抓起電話開始向周圍傳達命令。
趙登禹緩緩站了起來,臉色從容而嚴肅,他對丁先生和黎嘉駿抱歉道:“二位不懼危險來此,趙某甚爲佩服,然此乃非常時間,恕我不能殷勤接待,望二位切切保重自己,趙某自會派人護你們周全。”
丁先生似乎意識到什麼,起身抱拳,黎嘉駿迷迷茫茫的站起來跟着鞠躬,卻不想剛直起身,就聽電話鈴響起,傳令兵接起一聽,噌的站起來大叫:“報告長官!前方觀察到敵方飛機!”
趙登禹面色一變:“全員隱蔽!”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聽到,遠處嗡嗡嗡的馬達聲正壓迫而來,轉眼就已經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
隨之而來的,是響徹長城的急促哨聲,黎嘉駿往外看去,發現長城內外好多山頭都有攢動的身影在快速的移動,那是一個個被植被遮擋的戰壕裡,戰士們在尋找隱蔽的地方。
“大虎!保護二位先生!”趙登禹大吼一聲,一個高大的士兵噔噔蹬跑過來,給丁先生和黎嘉駿指方向,“二位這邊走!這兒不能躲飛機!”
黎嘉駿飛機沒少見,卻從沒以這個角度見過敵方轟炸機,她手軟腳軟的跟着丁先生跳到城樓旁的一個挖得極深的戰壕裡,連行李都來不及管。
剛跳進去沒多久,就聽到轟轟轟的巨大爆炸聲響起,接連不斷,第一聲就打得她耳朵發矇,腦袋一陣嗡嗡作響。
大地都在震動,戰壕兩壁土石不停的被震落,砸在人身上,生疼,還有一些碎泥從頭上掉下來滾到臉上,進了眼睛,吸進鼻子,難受至極。
遠處還有急促的哨聲,斷斷續續的,似乎在證明着自己的存在。
那個叫大虎的士兵隨他們一起在這兒蹲着,他縮在那兒像一堵牆,見黎嘉駿縮起來小小的一團,好幾次被震得彈起來,他貓着腰過來,一把壓住她的肩頭。
“將軍呢!他怎麼沒來?!”丁先生雙手抱頭,滿臉泥土的大吼。
“長官在前面,指揮!”大虎一口方言,大聲回答,“天上飛的炸完了,還有地上的炮,等都炸完了,就輪到咱出去了!”
他還在說什麼,可是飛過去的飛機此時又飛了回來,新的一輪轟炸開始了,周圍都是炸裂的聲音,震動不斷,黎嘉駿好幾次懷疑這個戰壕會把她活埋了,她咬牙制止自己哆嗦,卻還是聽到了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
剛來這兒就在戰壕貓着了,她到底來幹什麼?她連照片,都沒拍兩張!
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繼續把自己縮成更小的一團,好幾次有尖銳的東西快速打在身上,她都悶哼一下,沒有做聲。
飛機來回了兩輪後,又是一輪炮擊開始了,這次沒有波及長城內的戰壕,大虎站起來往長城方向望去,蠢蠢欲動,黎嘉駿手軟腳軟的站起來,她隱約看到前面的城樓裡有個高大的身影,他身邊圍繞着很多忙忙碌碌的人,似乎在向四面發着消息,炮擊帶來的震動時不時讓他們停滯一下,等站穩了,又繼續忙碌。
她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帶着一股熱流衝擊着自己的腦海,她望向丁先生,欲言又止。
丁先生點點頭:“去吧,注意安全。”
得了令,她連忙爬出去,大虎見這兒沒有危險,連忙跟上,和黎嘉駿一道到了城樓。沒人有空搭理她,趙登禹在那兒打着電話大聲道:“撐住!撐住!不是冒頭的時候!等打完!聽命令!”
黎嘉駿湊到邊上往外望,剛看一眼就見到一個炸彈落到地上,帶起一個好幾米高的泥石噴發,等那些東西落下,她清晰的看到,泥土裡裹挾着一個人的殘肢。
……一個炸到了戰壕裡的炸彈。
纔看第一眼就如此驚悚,她一聲尖叫就卡在喉嚨裡,旁邊大虎把她拉到一邊:“這裡危險!”
她沒法說話,眼前滿是那個殘肢。
大虎也很悲憤,他往外看了一會兒,眼眶通紅地怒道:“爲什麼咱什麼都沒有!飛機,槍……”
“我們不是沒有……”黎嘉駿眼直直的,夢囈似的說。
大虎沒聽到,他狠狠的盯着外面。
炮聲漸熄,在場所有人的表情卻越發嚴肅,遠遠的,有哨聲和法令聲傳來。
在炮火犁地的時候,日軍已經悄無聲息的逼近了,很快,地平線上出現了影影綽綽的人影,行進速度緩慢,但氣勢洶洶,隨着他們的靠近,天都彷彿從北邊一路黑了過來。
“終於他媽的來了!”不知誰爆了一句粗,城樓裡的高級軍官突然走了大半,就連趙登禹都不見了,探頭看,發現一堆軍官蹭蹭蹭跳出城牆,躲進了前線戰壕!
這是要做什麼?!
她目瞪口呆。
隨着日軍的靠近,最前線戰壕的士兵首先對進入射程的日軍開始了第一輪射擊,這就像是個發令槍,日本士兵像賽跑一樣端着槍吶喊着衝過來,速度飛快,一邊跑一邊向這邊射擊,子彈打在戰壕邊激起一陣陣煙塵,使得所有戰壕和戰壕裡地人影都撲朔迷離,只有一排排的刀光反射着冷凝的色澤。
越來越近了,黎嘉駿幾乎是抖着手舉起相機,企圖拍一張雙方碰撞的照片,她剛調好膠捲,就聽到了一聲衝鋒號的旋律。
吶喊聲隨之而來,在她的鏡頭中,一羣羣的中國士兵從戰壕中爬出來大吼着衝出去,與衝到近前的日軍撞在一起。
他們有槍的拿槍。
大多數,拿着大刀。
而衝在最前面的,個子最顯眼的前線指揮官趙登禹,一手槍,一手刀。
彷彿不相信鏡頭似的,黎嘉駿放下相機,目瞪口呆的看着前面。
沒看錯,他真的衝在最前面!刀砍槍擊,在敵羣中摧枯拉朽,無可匹敵!
作者有話要說: 沒親歷過戰場,一切戰場情況都是結合有限資料腦補
TIPP1:趙登禹打死的老虎事先已經被一個子彈打癱了,但是沒死,他撲過去補刀才死,不是武松那樣的,但也很猛了。
2:**衝鋒號和我軍衝鋒號不一樣的,可百度,不過大多數人都應該是聽過的。
3:評論一個前線指揮官身先士卒的科學性沒什麼意義,確實不應該,但他一直就是這個作風,沒的改
4:有些資料說日軍空軍在喜峰口有打醬油,有些沒提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先寫了。
5:在喜峰口採訪的確實是大公報的戰地記者,但是死活查不到是誰,所以就編了,丁先生爲虛構人物
6:根據一寸山河那本書的說法,二十九軍確實有思想教育和戰前動員,形式類似於許三多的入團誓言,所以……還是我腦補的。
媽的……怎麼感覺全是勞資腦補的,架空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