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只剩下了兩人,邵素見那男人低頭不語,也不着急,只低着頭喝茶,把自己的面容隱藏渺渺雲煙裡,好一陣,張嬤嬤推門進來,手裡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藥汁,衝着邵素點了點頭。
“你想要殺我,罪不容誅,任務失敗,左右是個死字罷了。”邵素輕輕嘆了口氣,似乎十分爲此人惋惜,道:“送到衙門裡,你要受些罪不說,那位主子也不會輕饒了你,必再派人將你滅口……那就不如我現在就送了你性命,也好讓你少受些罪……”
那男人見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直直地送到了自己嘴邊,嘴脣瑟瑟發抖,結結巴巴道:“夫人,我……”
“獄裡的勾當,不知你曉得不曉得。”邵素如玉的臉,在燈光搖曳裡發出的光芒,本應是柔和的,卻不知爲甚帶了森森之意,嘴角彎彎道:“你受了辛苦,最終還是要死,那就不如……直接上路。”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張嬤嬤過來捏住了男人的鼻子……
“夫人……”男人絕望地叫了一聲。
張嬤嬤的手頓了頓,卻沒有把那藥碗端開。
“我……我……”男人面如白紙,聶諾着,不知該說什麼。
“還有一條路,或許能活,那就是招了那主子,我放你遠走高飛。”邵素輕輕把茶盞放下,笑盈盈道:“保證他再也抓不到你的地方……”
男人擡起頭,望着當衆而坐的女子,她的氣勢也許不凌厲而咄咄逼人,卻是清透溫潤,反而顯出來內心深處的自信,咬了咬牙,顫聲道:“夫人可真的能保我……”
“這個,我答應,信不信卻在你。”邵素靜靜道。
“好,我跟夫人交代,派我來的人,是大將軍夫人……”
“啊……”邵素還沒什麼反應,嚇得張嬤嬤差點把那碗扔了出來,轉過身來,對着邵素張了張口,道:“夫子……這……”
卻見邵素嘴角噙着笑,面上似喜似悲,彷彿意料之外,又似在情理之中,許久許久才道:“你跟了她多久?”
那男人遲疑了半晌,道:“大約兩年。”
“殺了不少人?”邵素問道。
男人臉色一變,低頭道:“夫人,我都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邵素接口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問問她還有沒有別的人?”
見男人擡起頭來,面露不解,又解釋道:“哦,是象你這樣的人……”
“哦……”男人低下頭,不答話。
“壯士,既然已經招了,你已經做了選擇,非生既死,可要想得清楚纔好。”邵素見那男人遲疑起來,面上十分平靜,望着那男人循循而笑,心中卻砰砰直跳,
“有!”男人沉默半晌,終於決心全盤托出,道:“我們是殷家的秘衛,首領乃是殷將軍的親衛,殷將軍去世之後,便交託給了小姐,我們聽首領的,首領聽小姐的。”
邵素點了點頭,忖度半晌,忽然又道:“那首領平日住在……將軍府?”
男人搖頭道:“那倒也不是,將軍夫人住在後宅裡,大將軍並不知道首領的存在,只是有特殊的聯絡方式罷了……”頓了頓又道:“首領與殷將軍生死之交,殷將軍去世之前,囑託首領照顧小姐,因此……
邵素淡淡道:“知道了,”說着,擡頭望着窗外,皎潔的月光撲撒在窗櫺之上,泛起一片清輝,人這輩子,再怎樣的歲月靜好,也總是漣漪處處,總有人不肯讓你安穩,非要在太平湖裡泛起驚濤駭浪,只是此時她不再是那顆柔弱的小白花,殷月,你是否還是當年的紅豔豔?
邵素忽然笑了。
張嬤嬤聽了這話,正驚魂不定,見邵素笑了,以爲她嚇傻了,忙走過來,扶着邵素道:“夫子……你沒事吧……”
邵素擺了擺手,定了定神道:“我說到做到,一定能保你性命,只是有一點,在事情解決之前,你哪裡不能去,將來……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待這事情完了,我自然送你遠走高飛,性命無憂,你可明白?”
“我……”男人見她不立時送自己走,不由皺眉。
“你知道,現下就可以灌了這藥的,可是我沒有。”邵素說得很輕,卻擲地有聲,斬釘截鐵。
“好。”男人也是聰明人,立時點了點頭,邵素恩了一聲,對張嬤嬤低聲吩咐幾句,張嬤嬤答應一聲,出去找幾個婆子,把這男人帶了下去。
邵素見那男人走了,便沉默不言,釵兒在外門等了一個時辰都不見召喚,此時已至深夜,初夏的鳴蟬在院子裡吟唱聲聲,她跺了跺腳,終於掀開簾子進去,見邵素還在坐在哪裡,望着窗外出神。
“夫子……”釵兒知道以爲她受了驚嚇,道:“夫子若是害怕,奴婢便在身邊一直陪着……”
“害怕?”邵素轉過頭,彷彿對這個詞十分驚奇。
“是啊,夫子,今日……今日奴婢也要嚇死了。”釵兒說起來,臉色還是煞白。
邵素“噗嗤”一笑,招手讓釵兒走到近前來,拍了拍她的手道:“別害怕,沒事的。”
“夫子,那賊子到底是什麼人,居然如此大膽,敢公然行刺。”釵兒奇道,
這漱玉書院是有名的勝地,又是尚書家的宅院,怎麼會有人跑到這裡殺人?
邵素不答,許久才嘆道:“釵兒,咱們的日子要發生變動了。”
“變動?”釵兒眉毛一挑,道:“夫子……你要關了這地方?”
邵素搖頭,道:“倒也不是,只是……只是我有私事需要解決,可能要離開一陣子了。”
“離開?”釵兒瞪大了眼睛,抓住邵素的手道:“夫子,你要去哪兒?我也跟着……”
邵素拍了拍那扶着自己肩頭的手道:“我正籌謀,還沒想好,只不過這書院是不會關的,放心,我會請別家有名的女先生來……”
“夫子……你……你爲什麼不在這裡了?”釵兒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是謝家的家生子,跟隨邵素來之前,謝林千叮萬囑要她伺候好夫子。
邵素嘆息一聲道:“有人不肯讓我在這裡,而且,我若是繼續在這裡,刺客會源源不絕,這裡的人也會受到連累……”
“啊……”釵兒想不到夫子得罪了什麼樣的大人物,竟然會有“源源不絕”的刺客。
邵素不再說話,只低聲吩咐釵兒洗漱,進屋歇息不提。
第二日,漱玉書院一如往日般平靜,只是嬤嬤們似乎更忙了些,書院內外不時有人進出,如此忽忽數日,邵素突然召集衆學生,宣佈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書院的課程暫時轉交給兩位有名女先傳授,夫子被一家貴人請去做專席。
這個消息傳開,一時炸了鍋,大家都議論紛紛,不知什麼樣的貴人,竟能請得動夫子去做專席,有那些性子硬的小姐便提出抗議,認爲若不是夫子來教,豈非貶低了書院的名頭。
“勿要慌張。”邵素抿嘴笑對李嬤嬤道:“你對她們說,夫子回來之後,再把課免費補上。”
李嬤嬤忙下去通傳,小姐聽說了這個才紛紛散去,只有謝蘊皺着眉頭,沉着臉走進邵素的正房,也不請安行禮,嘟着嘴道:“夫子……”
見邵素靜靜望着她不說話。
忽然對邵素做了個鬼臉,道:“夫子,平安歸來哦。”
邵素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竟笑出來眼淚來,她與謝蘊相依爲命,早已情如母女,此去雖說是專席,其實帶着許多秘事,兇險異常,有去無歸也屬尋常……
“蘊兒……”邵素招了招手。
謝蘊走到邵素跟前,一下撲到她懷裡,眼淚掉了下來,道:“你是去大將軍府嗎?義父也罷了,義母可不好對付。”
這丫頭,太聰慧了……
邵素撫摸着小女兒的髮髻,靜靜不語。
“夫子去跟幾天前盜賊有關係吧?”謝蘊擡起淚眼,擦了擦,睜着亮晶晶的雙眸道:“夫子做得對,要是我,我也去查個水落石出,死個明明白白……”忽然意識到這話不吉利,連聲在地上“呸呸”。
邵素自然不信什麼讖言,這事是她人生裡的宿命,亦是躲不開的劫數,她接受得十分平靜,只是……
“蘊兒……你知道的,邵瀝身世不凡。”
“我知道啦啊,她一定是皇家貴女,恩,廢太子的遺孤吧。”謝蘊眨了眨眼,道:“這些日子整日在一起,有什麼我套不出來的?”
邵素“噗嗤”一笑,搖了搖頭,道:“她身份特殊,斷斷不許外泄,否則便是傾天之禍,你知道的?”
“知道的。”謝蘊點了點頭道:“所以我在她面前也裝作不知道,總之,唉,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小揹負那麼多,我雖然沒了娘,好歹有爹,這輩子也算平安和順……”
邵素伸手敲了一下小丫頭的額頭,笑道:“你纔多大,還這輩子,也不怕咬到嘴……”
“夫子……”謝蘊鑽在邵素的懷裡撒嬌,不讓邵素看見自己的眼淚,一字一句道:“夫子,蘊兒等着你,平安歸來,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