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那說話的病人最近的丁壯還持棍虛刺了幾下,色厲內荏地威嚇道:“站住!站住!不許過來!”
那病人呵呵地笑着,像剛得了有趣的玩具一般邁步出衆,他微笑地對着蝟集在前方這些看似威猛的家丁們說:“我病了。”
一個手中連石頭都沒有,且酸乏無力之人竟然威懾住了一羣持械的青壯,還使得他們步步後退而不敢作出任何反擊,只是因爲這個人說了一句簡單的魔咒:“我病了。”
姚家丁壯聞聽此言,俱都被嚇得是面色大變。
他們本來有在戴了幾日口罩之後卻不見病來,而且在平時也嫌悶氣就拉到脖子處的懶散人,此刻也趕緊地在顫抖中伸手將口罩又拉起戴好。希望現在自己這麼做能夠亡羊補牢,好多少發揮些作用。
那長者雖然在心底非常想否認這個事情,但他卻也沒忘記在這些人中,的確一直有人在咳嗽,流涕,而且所有的人都的面孔都呈現着不正常地潮紅。
這些種種的徵象都與各處描述的此次時疫一致,其實他心裡已是信了大半。但在不甘心之下的長者又發問道:“那你們來此作甚?得了病就走遠些!呿!呿!野外才是你們該去的!”
人羣中還有人重複地乞求道:“給點糧吧,給點福吧!行行好救救我們吧!”
長者聽到這話,氣得他差點沒暈過去。他心想:“有你們帶着一身惡疫就上來堵門求救的麼?我還想求你們這些人趕緊行行好,立刻遠離我家呢!”
於是他就氣憤地說:“我家與你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現在你們卻帶着惡疫來此圍堵我家大門,還要的什麼糧食?要的什麼福?我家虧欠你們這些了?你們怎地好意思來此攪擾!?你們這是來求人還是來害人的?”
此話不提還好,那些病人們聽到此話就怒從心頭起,站出來的病人也不甘心地怒斥道:“糧店不就是你家開的?糧價突然升那麼高,我們的積蓄全換了糧也不夠幾日的!
而且我們病了誰都不敢用我們,連說話都遠遠的!生計沒了,糧食沒了,希望也沒了!先是時疫,再是你們!我們哪裡能活!”
這話真真是說到病衆們的心坎子上了,都紛紛地贊同道:“是啊,是啊!活不下去了啊”
更有的病衆膽氣上來,上前一步叫道:“都是你們不好,我們得了病要死,沒得吃要死,沒有福也要死!給我們糧!給我們福!”
一衆病人們眼見着己方的氣勢莫名地就漲起來了,他們的心中立刻就活泛了起來,還想着:“興許再爭取一下就能得到更多呢?”
於是他們趕緊一起理直氣壯地幫腔道:“給我們糧!給我們福!給糧!給福!”
那長者眼見着他們逐漸地激動起來了,氣勢足得似要撲過來把他們扒皮食肉似的,就趕忙要安撫他們,便說道:“且慢!爾等來此求糧可以理解,前陣子糧店管事所爲的確不地道,族長也批評過並下令矯枉了。所以糧價都降下來了啊!難道你們都沒聽說麼?而且再說了,你們這個所謂的求福是在搞什麼?從沒聽說過啊!”
有人就回答道:“福……福不就是人多地廣不得病麼!這個你都不知道,真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哈哈哈哈……”
衆病人們也覺得可笑,都笑道:“你們姚府的都在福中,居然不知道福是什麼,啊哈哈哈……那我看你們家就糧食多,所以從不知道珍惜糧食吧?是不是從來沒餓過呢?”
一衆丁壯們聽他們這麼一問其實都覺得很正常。如果沒找出這歪理中的漏洞的話,自然也就沒法反駁,所以他們還都贊同地點了點頭。
家族裡的確是人多地廣得病較少,在此次時疫中也並沒有人染病。而且他們除了犯了錯事被責罰禁食,或者吃多了結食需要進食治療,平時還真是沒有餓過餓。
病人們本來嘻嘻哈哈地嘲笑着,但在看到這些丁壯們點頭贊同,竟都是一副深以爲然的表情,就漸漸地停止了嬉笑。有人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們……不會是真沒人捱過餓吧?”
這個突兀的問題讓病人們都覺得很荒謬,包括提問者自己。
但還真有多半姚家子弟微微點頭承認,剩下的人中還有人不確定地說道:“嗯……啊……算是吧,有時候淘氣被抓住,就會吃責罰,會餓一頓飯。捱餓的確是挺難受的。”
這個看似認同的搭話其實本來只是想拉近下關係,以消解彼此緊張氣氛的,完全是出於善意。但這個善意在這些來自北城和東城的平民看來,就實在是令人羨慕嫉妒恨的炫耀了!
什麼叫“算是吧”?什麼叫“捱餓的確是挺難受的”?還“的確”!難道兩年前,還有九年前,以及更早十幾年前的饑荒時,你們也是一直都吃飽的麼?
你們家中的老人難道沒有自己走入山中,你們懷中的幼子難道沒有在死後只剩皮包骨還得交與鄰人家的換了填肚,你們自己難道沒有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忍受寒冷和瀕死的煎熬嗎?
他們不可置信地看着姚家的青壯,腦中回憶着種種的苦痛,心中再次涌起了怒火。他們雙臂前伸着向前走了一步,似要將眼前的這些人拉近些仔細瞅瞅:“雖然同樣是國人,可爲何有人會忍飢挨餓陷於疫病,卻有人會不知飢渴健康無憂呢?”
“呵呵呵……”一個枯瘦地好像隨時就會燃盡生命之火的女人慘厲地笑了出來,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這羣健康高大的男人們,嘶聲地叫着:“你們果然是山神賜福的啊!人多地廣不得病!你們渾身上下都是福氣啊!”
然後她又倒退兩步用手捂額,彷佛想不明白似地搖着頭,然後哀怨地問這些人:“那我們捱餓的時候你們爲何不來救我的孩子?我們得病的時候你們爲何不來分給我們些福氣?你們看不到我們麼?你們聽不到我們麼?還是因爲……”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用扯破布匹般沙啞的聲音尖叫嚎問道:“我!們!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