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闔上門板的剎那,我突然發現自己抖得厲害,微張着嘴,用舌尖抵住上牙牀,不斷地做着深呼吸,一直到我覺得自己又可以走爲止。

病房裡,繼母坐在牀邊的凳子上,目不轉睛地看着父親,連我進病房都沒有挪開視線,我也沒有說什麼,徑直在牆角的沙發裡坐了下來,側着頭看着病牀的方向。

從我的位置看不清父親的臉,呼吸器蓋住了他大半的面孔,他就那麼躺在那裡,無知無覺,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一樣,卻讓人無法確定什麼時候纔會醒來。我不知道如果他再也無法醒來,我是不是會哭。

十八歲生日,做了那個再也不去見父親的決定的晚上,我悶在被子裡哭到睡着,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我一直以爲自己並不在乎。他們分開的那八年,我讓自己過得像所有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樣,我認真讀書,我聽話懂事,我跟朋友們玩笑打鬧,即便我很少提起父親,也沒有人會懷疑我。我覺得自己把新的日子過得很好,除了每個月站在馬路上拿生活費的時候。

每次低着頭從父親手裡接過錢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彷彿要低到塵土裡去一樣,他不要我,我卻仍要仰賴他的錢。穿過馬路走回弄堂,站在轉彎角上看着父親推着自行車離開,我忍不住覺得這場面無比的悲涼。爲什麼大家要說孩子是愛情的結晶呢?至少,我知道,我不是。

十八歲的那個晚上,我終於膽敢擺脫這樣的局面,可是,我卻抱着那個破舊的海豚抱枕,那個父親給我買的九歲生日禮物,哭到不停地抽搐,眼淚像泄了閘的洪水一樣,洶涌得我怎樣也控制不住。三月的天氣,我整個人躲在被子裡把自己蜷縮到最小,卻仍是四肢冰涼,枕頭上溼成一片,我幾乎找不到一塊乾的地方,怕翻來翻去吵醒老媽,就把頭髮墊在臉的下面,然後不斷地告訴自己,停止,睡覺。

第二天早上醒來,枕頭仍是陰溼,我翻出多年不用的枕巾蓋在上面,把那個海豚抱枕鎖進了衣櫥。

我看着父親,腦子裡浮現出多年前那個晚上的畫面,整個房間靜悄悄的,只能聽到那些儀器發出的聲音,冰冷而令人心生恐懼。靠近病牀的牆上,一盞昏黃的小燈開着,這是整個房間裡唯一的暖色調,卻溫暖不了人心。

我把手臂擱在沙發扶手上,用手撐着額頭,垂下視線。然後,我發現眼前一點一點地模糊起來,怎樣努力都不能變清晰。眼淚以緩慢而穩健的速度一滴一滴滑落下來,滴在黑色的燈芯絨長褲上,突然就失去了蹤影。我忍不住低咒,真是見鬼,我怎麼會把手帕還給高昂的!

靜靜地流着眼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高昂走進病房,在我的左邊坐了下來。我仍是低着頭,沒有看他,也沒有改變姿勢。然後,他輕輕地摟過我的肩膀,把我的頭按在他的頸間。

“沁,我不介意你弄溼我的衣服。”高昂把聲音放低,語氣溫柔極了。

我微微地挪動了一下,把臉埋在了他的肩上。眼淚繼續地流,並且似乎越來越兇,我甚至不能辨別是我真的傷心了,還是高昂身上的氣息讓我更加低潮了。我什麼話都說不了,哭得氣息紊亂,這樣沒有節制的大哭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一點也不想記起來。

“高昂,對不起。”過了好一會兒,我帶着濃重的鼻音斷斷續續地把這五個字說完,我不知道高昂是不是聽清了,因爲他並沒有接話,只是一下一下,溫柔地撫摸着我的頭髮。

頭一次,我覺得先說再見是一件殘忍至極的事情,當年我對父親,如今父親對我,多年前我對韓磊,現在我對高昂,無一不是這樣。這樣一句“對不起”,我不知道它究竟能減輕多少傷,也許它根本無補於事,可除了反覆地默唸,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這個生死未卜的晚上,高昂摟着我坐了一整夜,我聞着他身上淡淡的煙味,想着他剛纔沒有立刻跟進來原來是去抽菸了,突然發現自己對於這偶爾纔會出現在高昂身上的煙味竟然感到無比的懷念。這隻在高昂焦躁和憂慮的時候出現的煙味,若有似無地縈繞在呼吸間,意外地讓我漸漸地鎮定平復下來。

清晨,窗外天快亮透的時候,繼母顫抖着聲音叫我的名字,我從高昂的懷裡掙脫出來,緊張地看向她。

“甄沁,你爸爸醒了。”她的臉上掛了一抹奇怪的笑容,彷彿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說的話一樣。

我慢慢地走過去,在牀邊站定下來,父親虛弱地微睜着眼睛看着我,隔着呼吸器,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突然就覺得內心無比潮溼,許久,我終於開口,“爸爸。”

高昂跟過來,站在我的身邊,右手輕輕地摟在我的腰側,穩穩地從後面托住我的身體,他手心的溫度透過衣服一直傳遞到皮膚,然後,我聽到他對父親說,“伯父,您好,我叫高昂,是甄沁的朋友。”

這個早晨的時間在醫生給父親做着這樣那樣的身體檢查中飛快地過去,我看着全部的過程,高昂就一直陪在我身邊。

那衆人安靜忙碌的幾個小時裡,我總是有種錯覺,似乎父親的視線一直穿過人羣落在我身上,我無法解釋這感覺,儘管我根本看不到父親的臉。

醫生離開病房的時候告訴我們,父親情況穩定了,再觀察一陣子,如果能維持就可以做心臟搭橋手術了。繼母聽着,欣慰地點着頭說“謝謝”,我就在一邊附和着說“辛苦醫生了”。

跟着醫生到病房口,然後再回到病牀前,父親臉上的呼吸器已經被摘掉了,他緩慢地眨着眼睛,十分疲累的樣子,卻把視線牢牢地固定在我身上。十年,時間在我身上劃下深刻的痕跡,我想父親一定都能看到。

這樣無言地對視了很久,父親用他暗啞的嗓音叫我,“甄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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