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師

化妝師

最近幾個月來,我總是反覆做着一個夢。夢見每到月圓之夜,小芬便會從牀上爬起,飄飄忽忽地穿過牆壁,消失在漆黑的走廊裡。後來我發現這好象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的事。因爲,似醒非醒中,我清清楚楚地地聽到了她的涼鞋敲打在地板上的嗒嗒聲。她走路的聲音是與衆不同的,總是那麼急迫和匆忙,就象一隻永不停止的陀羅。

小芬跟我是同班同學,又住在同一個寢室。一個房間住了六個人,她跟我的關係還算是不錯的。她是個出身貧寒的農村孩子,考上這所大學,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需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還要想方設法湊齊昂貴的學費。因此,當別人都在泡網吧吃肯德基的時候,她卻揹着一塊乾糧兩塊鹹菜四處奔走,忙着打工賺錢。她的堅強和勤勞,正是我欣賞她的原因之一。

可是,有什麼工作需要她這麼晚出去呢?有天夜裡,我藉着窗外的月光,依稀看見掛在牆上的鐘已過午夜十二點。

我腦子裡突然跳出來一個突兀的想法。隔壁的米芝爲了錢,傍上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大款。難道小芬也跟她一樣,開始墮落了?

是的,近半年以來,小芬確實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素面朝天的她,揹包里居然藏了一整套的化妝品,還有一個厚厚的大信封。

米芝傍大款這件事在學校裡傳的紛紛揚揚,無人不知。後來,她經受不住別人的議論和白眼,在一個晚上跳樓自殺了。據說死的時候,化了一臉濃妝。只是,再厚的粉底也遮蓋不住七竅流血的臉。想到這裡,我不免爲小芬擔心。我覺得我有責任及時敲醒警鐘,讓她懸崖勒馬。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我再次聽見小芬醒來,挎上那隻黑色的包出了門。我趕緊起來躡手躡腳跟在後面。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步履匆匆,就象一隻趕着投胎的鬼魂。我的頭皮一陣發麻。聽說鬼是沒有腳的,還好,她那雙穿着米色涼鞋的腳,在昏黃的月光下清晰可見。

我跟着小芬走了出去。穿過校園東側的那條開滿薔薇的小路,有一段與外界相鄰的矮牆。那裡是我們這些學生們夜歸的必經之路。看來她早已輕車熟路,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牆的另一端。

我的運氣沒有她那麼好,就在我跨上矮牆的那刻,背後驟然響起一聲怒吼:“誰?幹什麼?”

學校洞察秋毫,早就在這裡安排了人徹夜監守。不過看門老頭眼花耳聾,並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也是我倒黴,剛好在他方便的時候撞上。

我撒腳就往回跑,後面追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還好,終於將他甩掉。

回到寢室,我還沒從氣喘噓噓中平靜下來,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小芬就躺在牀上睡覺,好象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我的震驚無法形容。難道說一切只是我的幻覺?

小芬的牀正對着我,我聽得見她均勻的呼吸。淡淡的月光下,她臉色恬靜,嘴角微微翹起,似乎帶着一個得意的笑容。我有一種衝動要將她叫醒,問個明白。但是此時已是下半夜一點多了,驚擾了別人反倒不好。於是,我強捺心中的好奇,在輾轉反側中迷迷糊糊睡去。

似夢非夢中,我彷彿看見有一個人從外面進來。白色的連衣裙米色的涼鞋黑色的挎包,分明就是小芬。她徑直走到小芬的牀前躺了下去。。。然後我看見兩個小芬慢慢地重合在一起,合二爲一。

我暈過去了。第二天早上被人搖醒,我睜眼一看,只見小芬張着滿是鮮血的嘴,正對着我詭異地笑。

“鬼呀!”我失聲驚叫。

“叫什麼?我不過是刷牙刷出了血。”她說。“還不起來,上課就要晚了哦!”

我開始有些責怪自己胡思亂想了。也許,都是因爲最近就要考試的緣故,精神壓力太大而導致出現了幻覺吧。

我的目光落在那隻黑色的挎包上。我依稀記得,昨晚回到寢室的時候,並不見這隻包的蹤影。後來,在那個回來的小芬身上,我又發現了它。。。

我從牀上跳了起來。是的,這個挎包證明了,昨晚的一切不是幻覺!有兩個小芬,當一個在睡覺的時候,另一個就會出去。然後在天亮之前,她們兩個就會合二爲一。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靈魂出竅?那麼,她的靈魂那麼晚出去又是爲了什麼?

我決定再跟蹤她一次,把事情弄個清楚。

一個月後,我終於等來了月圓之夜。跟上次一樣,我尾隨着小芬走出了寢室。這一次,我趁看門老頭打盹的時候,飛快地躍過矮牆。

小芬走得很快,我始終緊緊地跟在後面。不知過了多久,她走進了一間屋子。屋子沒有窗,只有一扇黑色的門,看上去更象一座矗立在黑暗中的墳墓。我沒有勇氣進去,只好通過一條狹小的縫隙偷窺。

屋子裡高高矮矮站了幾個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個個表情木納目光呆滯,就象是僵硬的牽線木偶。小芬對着其中一個揮了揮手,說:“準備好了嗎?你先來!”

她的聲音冰冷而刻板,彷彿喉嚨裡塞了一個沉重的冰砣。簡直聽不出來就是小芬的聲音。我隱約感到有些害怕,有一絲寒氣慢慢地爬上脊樑。

那個人坐在她面前的一把椅子上,慢慢擡起頭來。。。我看到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五官恐怖地扭曲,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一顆碩大的眼球垂在腮邊,就象一枚搖搖欲墜的耳環。天哪,她就是跳樓而死的米芝!

我嚇得幾乎暈了過去。

小芬打開揹包,從裡面取出一件東西,居然就是那套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化妝品。然後我看着她將五顏六色的粉底油彩脣膏一樣一樣地抹在米芝的臉上,頃刻間,那張恐怖的臉更加陰森詭異起來,就象是一間被搗爛了的彩醬鋪。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站起來拔腿就跑。忐忑回頭,發現剛纔那間黑色屋子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陰風瑟瑟鬼火爍爍的墳墓。舉目四望,自己不知何時迷失在一片荒草悽悽的墳塋之中。

我嚇得快哭了。正在這時,前面突然出現一個佝僂的身影。

“跟我走,快!”熟悉的聲音,卻一時想不起是誰。

我無可奈何地跟着他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終於出現了一片高樓大廈和閃爍霓虹。

“你剛纔好險啊,丫頭!”那人回過頭來,原來是看門老頭!“幸虧你跟她走的時候被我發現,不然的話,你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你是說,小芬要害死我?”

“好奇心害死人啊。”看門老頭說,“如果我再晚來一步,你就是第二個米芝。”

小芬爲了勤工儉學什麼苦活累活都肯做。後來,她應聘到了一家殯葬禮儀公司工作,專門負責給死人化妝。由於技術精湛,很快就擁有了一點小名氣。

在每個還魂之夜,都有一些死的時候容貌不整的鬼魂來找化妝師,想自己還魂的時候有個漂亮的容顏,於是這些鬼魂便盯上了小芬,請她化妝,並許諾給予極高的報酬。小芬一時鬼迷心竅,就答應了它們。於是,她在鬼的引導下學會了靈魂出竅,爲它們服務。

其實,對於小芬的變化,沒有誰比看門老頭更清楚了。他們是老鄉,出於同情,他對於小芬的晚歸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後來他發現不對了——因爲,小芬的行蹤越來越詭異。同樣經常晚歸的米芝,也在無意中發現了她的秘密,於是在那天夜裡,被小芬一把推下了樓。。。

“爲什麼小芬會變得這麼狠心?畢竟米芝也是我們的同學啊。”我冷汗涔涔地問。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的靈魂長期跟鬼攪在一起,就會慢慢失去本性的純厚和善良。在人性的特徵完全退化之後,她就會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鬼魂。”看門老頭說,“我勸了小芬很多次,可是她已經被惡鬼控制,根本就聽不見去。”

“那怎麼辦啊?難道就眼睜睜地看着她墮落下去,害人害己?”我問。

“有一個辦法可以試試,可惜我進不了女生宿舍。”他說,“我聽說有一個治療靈魂出竅的偏方,就是趁她睡覺的時候,剪去她的腳趾甲。這樣,她就會擺脫惡鬼的糾纏和擺佈,重新做回自己!”

“不過,這必須得在她的靈魂回來之前搞定,否則就會適得其反,後果不堪設想。”他神情忐忑地說。

我飛快地跑回寢室。這時,小芬的肉身還在酣睡。昏黃的月光裡,她的表情十分詭異,似乎在做一個恐怖的惡夢。我掀開被子看見了她的腳——十隻腳趾扭曲着蜷在一起,綠毛叢生腐臭逼人,就象魔鬼的利爪。

我強忍着恐懼,舉起了鋒利的剪刀。

走廊裡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漸行漸近的淒厲嚎叫。小芬的靈魂同樣明白,此時此刻分秒必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就在她驚惶失措地衝進來的時候,我剛好剪完了所有的腳趾甲。她絕望地慘叫了一聲,穿着白色連衣裙的身影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那張恐怖猙獰的臉,慢慢地消失在令人窒息的空氣裡。

地下,只留下那隻黑色的挎包。打開,看見厚厚的信封裡,居然裝着一撂綠瑩瑩的冥幣。我點燃了火柴,頃刻間它們化成一堆灰燼。

我想,明天我一定要告訴小芬——出賣什麼,都不能出賣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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