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未來(三)

公元1913年3月11日,在保定城關的小樹林裡,一羣穿着軍裝的青年正高談闊論些什麼呢。這些青年就是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應屆畢業生們〃軍官學校,雖然現在風頭沒有在徐州的江北陸軍軍官學校響亮,但是論起設施的完善,培訓梯次的科學性,都是一切未臻完善的江北軍官學校不能比擬的〃學校出一名合格的軍官,要按照陸軍小學三年,陸軍中學三年,入伍半年,保定學校三年,加上半年見習官的生涯才能培訓出一名正式畢業的軍官。他們這批畢業生,從前清開始入學,經過十年的艱苦培訓學習,又因爲光復以來歷次戰役耽擱了學習時間,現在終於正式等待畢業分配了。對於他們來說,既對前途充滿希望,但是又不無尷尬。

他們原來的根本北洋部隊,現在不過纔有4個師!除了十五師和二十七師有可能延續下去之外,四師、六師這樣的老底子北洋師未來命運如何,誰都可以猜想得到。而現在在中**界威風的,卻是江北那個草臺班子軍校訓練出來的速成軍官!現在大家都是忐忑地在等待着分配的命令,他們的老校長蔣百里先生也從天津過來給他們做過訓話,意思就是要他們不要擔心,國家對他們一定有借重之處,江北系統各師,對保定和江北速成軍官,一視同仁。

這個時候已經是春意浮動了,樹林已經抽出了嫩嫩的枝條,空氣裡面隱隱有暗香浮動,北方漫長寒冷的冬季眼看就要過去,雖然還是春寒料峭,但是卻生機勃勃。這羣未來的年輕軍官們穿着藍色呢子的學生官軍服,在樹林裡面且歌且笑,議論紛紛。

“我見習是在二十七師,可算是見着安蒙軍了。這次要是把我分配到安蒙軍,死了也甘心!看到他們的黃大衣皮軍帽我就不想穿別的軍服了!這次把日本鬼子打得夠嗆,南滿鐵路一直戒嚴,晚上運他們關東軍的屍體,嘿!還不許中國人靠近!棧房裡一個二頭是我山東老鄉,藉着小車隊拉貨的時候偷偷瞅了一眼,哎呀,他媽的一車皮一車皮凍得僵硬的鬼子!一幫鬼子軍官和死了老孃似的,捧着靈位守在車皮前面,我那個老鄉說,他那個解氣啊……要是能分配到安蒙軍,列兵老子也幹!”

“安蒙軍就別指望啦!那些傢伙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咱們以前北洋也打過他們,安蒙軍第一任參謀長就死在老北洋手裡。聽他們那個英雄騎兵團長,就是‘狼居胥’騎兵團的侯明上校,說咱們保定軍官,一個他也不要!記者在報紙上都發表了,我看難。這次他們把肅親王押回天津說要等大選結束舉行審判。經過咱們保定的時候,在咱們學校宿營,那幫騎兵還了得,正眼都不看咱們。要是到了安蒙軍,估計沒幾天就打發你回來啃老米飯了。我聽說湖北那邊陳山河師長局面很大,也歡迎咱們保定學生,那裡好幾個師的位置,說不定馬上要對西南西北用兵,反正我這次志願填的去十八師,說不定更強呢!”

“不管哪個師,只要不是四、六、十五、二十七師,咱們都有前途!江北軍起來太快,雖然一路勝仗,但是下級軍官是缺的,聽說他們要下級軍官一定是青軍會的?保定有青軍會支部麼?到哪裡去加入?現在不加入青軍會,還算一個軍官麼?”

“青軍會我是不會加入的!咱們國防青年軍官,就不該牽涉政治,好好服務軍旅就成了。雨……那個司令一邊高叫軍人不能干涉政治,一邊又搞個青軍會掌握軍隊。北洋的老軍閥纔打垮,這不就是新軍閥了麼?反正幹國防軍沒問題,打仗也沒問題,這個會那個會我是不參加的,我是爲國家當軍人,又不是爲他私人當軍人!”

話說得正熱鬧的時候,突然聽到有個人冒出這麼句話來,說得還是這麼理直氣壯,所有人都住了口,定定地看着說話的那個人。那人卻毫不在意,氣定神閒的。他身材高大,面方眉黑,正是保定軍校本屆畢業考覈的第一名惠英慈,別人還掛着見習官的紅板子肩章的時候,他已經掛上中尉的軍銜了。現在雨辰的名頭如日中天,江北軍的黃色軍裝風靡大江南北,青軍會成爲無數青年人偶像,他卻大膽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在現在這個民智漸開的時代,不是沒有人擔心雨辰的獨裁傾向,特別是一些有着同盟會背景的人物,而這個惠英慈中尉正是其中之一。他本來很得蔣百里的賞識,和他單獨談了半個小時的話,想把他選進江北軍的總參謀部,這可是一步登天的位置啊!結果惠英慈的志願,卻還是填的安蒙軍和綏遠現在的原來張紹曾部改編的綏遠邊防軍,綏遠邊防軍的位置還排在前面。前途無量的各正規師他似乎毫不在意的樣子。底下的軍官看他這麼肆無忌憚的說話,都不敢搭話,紛紛搭訕着散了開去,就讓這個青年人獨立其間,彷彿他身上有瘟疫一樣。

嗡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雨辰打下來的天下,他自然要牢牢掌握好。這有什麼奇怪的?要是他殘民以逞,咱們自然會對付他。但是現在這個天下,還有比他對老百姓更好的麼?而且對咱們軍人的榮譽也很重視,惠大哥有痰氣,咱們別理他。”

“就是,現在他還不是開放選舉給大家都來參與麼?我倒覺得他還是太大方了!現在中國貧弱得這麼可憐,我看只有軍國主義才能救咱們!德意志因俾斯麥而強,日本因明治維新而雄,無一不是竭力推行軍國主義,集中國家的意志和決心。現在咱們樣樣不如人家,好不容易有個身負衆望的人物來凝聚大家的意志。我還覺得雨辰顯得軟弱了呢!現在能救咱們國家的,就是我們這些青年軍人!指望那些政客,那些官僚,那些大富商?呸!”

“對!江北軍就是靠一羣青年軍人,被雨辰團結在一起奮鬥,不要錢,不怕死,上下只有雨辰一個聲音在發佈命令,大家的勁都朝一處使,結果怎麼樣?一年多就把暮氣沉沉的北洋打垮。我覺得,北洋不是被雨辰打垮的,而是被自己內部派系內鬥整垮的!最關鍵的南北會戰期間,陳宦和曹錕就大鬧意見,互相不支援,隔着長江各自爲戰。後面呢?老段爲了排擠馮華甫,一直不肯把前線總軍的指揮權完全交給他,結果大家各自垮乾淨!咱們國家今後要富強,就要吸取這些教訓,把雨辰當做咱們的俾斯麥和伊藤博文,領導咱們這個國家復興!咱們這些青年軍人不支持咱們天然的領袖,還要支持誰?別看平日裡我很敬重惠大哥,他要再說這些昏話,我第一個揍他!”

議論到了後來已經有些不成樣子,大家又談論起直隸省大選的情況,嘲笑段芝貴在天津江北軍總指揮部奴顏婢膝的樣子。還有人在擔心四、六兩個師的命運,更擔心自己分配到那裡該怎麼辦。小樹林已經成了鬧哄哄的集市一樣,只有惠英慈和三兩個志同道合的青年軍官神態嚴肅地緩緩而行,彷彿心裡都有無數心事一樣。正熱鬧的時候,就看到一個年輕的軍官連蹦帶跳從遠處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分配了!分配了!榜文已經出來了!還要個別談話!”小樹林裡頓時掀起了浪潮,這些青年軍官也顧不得自己矜持的形象,紛紛將那個跑得滿頭熱汗的同學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地詢問,有些性子急的拔腿就朝學校跑去。那個報信的學生軍官平了平氣,大聲地笑道:“全部分配江北軍系統十三個師!沒有一個人分到其他地方!”樹林裡頓時響起了歡呼的聲音,軍帽都被高高地拋了起來,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表明了雨辰對他們這些保定畢業生歡迎的態度,未來江北軍就是國防軍的主體,他們作爲民國第一批正規軍校畢業生,未來前途無限!

只有惠英慈站在遠處,神色沉重,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半晌才低低地說了一句:“軍人……不是私人的工具呀。”但是這句話低沉得就像一聲嘆息,轉眼就飄散在了風裡。現在在絕大多數的青年軍官心中,只有狂喜。

雨辰自然不知道這些小小的青年軍官們的喜怒哀樂。現在他辦理完了和日本交涉的一系列事宜,整個人的精力,都撲在了未來政府議會的組建工作上。雖然他心中已經有着堅定的信念,就是要把所有的權力,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讓自己帶着這個國家前進。對現在的他來說,這個信念,簡直就是天賦使命一樣。他對自己有着強烈的信心甚至略微有點偏執。現在他最警惕的就是對他權力的挑戰。而對於這些挑戰,他相信自己會無情地鎮壓下去,不管用什麼手段。

但是面子上的事情,他卻一直想做到最好。未來政府部長席位的分配、如何順利將各省份真正統一、自己處於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上、給予自己一個什麼樣的名義,在他的心裡已經有了腹案,也和自己幾個最心腹的智囊反覆商討過,這些都已經不成問題。他相信在自己手腕和威望的綜合安排調整下,打着他個人烙印的未來民國政治版圖必將實現。

真正讓他覺得有些怔忡不安的,卻是源於他對歷史的瞭解,才產生的對未來民國該採取怎樣的手段才能富強的擔憂。對於他來說,統一各省和安排自己心目中準備好的政府架構,只是一個基礎,而怎樣帶領國家民族走向復興,卻是真正的挑戰。

中國這個國家,到晚清的時候的確是病入膏肓了!國家從上到下患的是制度病、文化病,僅僅少部分的改良並不能讓這個國家走得更遠。而自己又能夠做些什麼呢?他無數次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做很長時間的思考,回憶着自己來的那個時代衆多歷史大家對這個時代的分析診斷,結合自己到這裡一年多的切身體會,試圖找出一個大致的方向來。這種思考,是非常折磨人的,也讓他有一段時間的火氣異常大。在一團迷霧和幾百年沉積的醬缸文化當中,想找到一條基本理想的出路,對於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來說,實在是負擔過於沉重了一些。雨辰知道,自己只能確定一個大致的原則,而這個原則如果錯了話,耽誤的時間或者走錯的路,自己承擔不起這個歷史的責任。但是決定還是要做出。

他經過長時間的思考,終於決定自己在確立了自己的統治地位之後,要着手完成的幾件原則性的事情。而做出這些決定之後,也終於讓他輕鬆了許多。這些大概是什麼樣的原則呢?雨辰在自我禁閉的時候在紙上勾勾畫畫的那些簡短的詞句,在未來都成爲國家文獻的無價之寶,引起了無數人的研究,養活了無數的歷史學家。雨辰當時想的是:

首先,要確立一個完善的財政體系。晚清時代,國家並沒有一個現代的財政體系,只有模糊的中央財政而沒有地方財政,而且稅收制度完全是中古式的。國家財力並不能集中,而地方建設又搞得精窮,除了能讓官員上下其手之外,沒有任何的好處。必須要做的是劃分中央和地方稅收,確立中央和地方財政體系,廢除厘金等雜稅,建立現代的國家預算決算制度,真正的開始從數字上對國家財政進行管理。當時雨辰設想的原則就是,結合地方自治制度,區分中央地方稅種,量入爲出,減輕民生負擔,剔除各種弊政,嚴格按照預算執行國家財政計劃。

有了一個完整的財政制度,有了中央和地方的財政分化,才談得到中央和地方的關係。雨辰決定堅決地推行地方自治計劃。現在的中央,沒有能力把全國都管到!這樣的話,中央的官僚體系會龐大得無法讓人忍受!中央的財力就應該用在完全被中央掌握的軍事、外交、教育、交通和部分要害部門的工業建設上,而不是養一羣遍佈全國各地的行政官僚!地方既然有了地方財政,就應該根據地方實際財力辦地方之事。地方的官員,由地方議會代表選舉出來,也就對地方負責。中央不管那麼多地方的破事情。

其次,雨辰把教育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他計劃在江北控制的省區範圍之內,先以中央的名義推進六年義務制教育,四年初小,二年高小。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教育問題實在是最基礎,也最應該做的事情。在他的記憶當中,日本從二戰的一片廢墟當中重建,第一道行政命令就是全國義務學校的免費午餐供應。而以色列在建國的時候,四面的阿拉伯聯軍打得炮火連天,明天這個國家還不知道是否能夠成立的時候,當時的以色列總理卻簽署了在全國強制推行義務制教育、並提供免費午餐的命令!中國從過去到現在,在這個事情上的遺憾太多了,雨辰不想在自己手中落下遺憾。限於財力,他只能在部分省區推行只有六年的義務制教育,但是他已經下定決心,這是自己在未來必須不斷完善、堅持到底的事情。

再次的事情,雨辰大概就有些私心自用了。全國的軍隊不再劃分省軍中央軍,完全都是國防軍編制,不受任何地方議會的指揮調遣,只能服從中央,換句話說,就是隻能服從他!在現在地方勢力已經分散而且實力還不是很強的時候,他準備花兩三年時間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先從憲法上規定好,然後就強制執行,哪怕再打幾場內戰也在所不惜!只有軍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談得上推行自己的一系列政策!如果這是軍閥的話,我就是一個全國性的大軍閥,這個名號,我當仁不讓!在寫這個要點的時候,雨辰是咬着牙寫的。

還有工業建設的問題,很遺憾的是雨辰對這方面沒什麼經驗。他只是軍史和歷史的愛好者而已。但是他隱約地明白,重工業的建設,怕是隻能自己來着手進行了。在江北的控制省區範圍之內,必須根據現有的基礎進行整理建設,就此借外債也在所不惜。日本曾經在即將到來的一戰當中發財,強化了日本的工業體系。自己又爲什麼不行呢?這個問題時間緊、任務重,財力也有限,必須安排得力人手進行。軍工先行,帶動整個重工業的建設,讓歐洲的一次世界大戰來爲咱們重工業建設買單,這也是原則問題!

至於其他的問題,在雨辰手書的那些潦草的文件當中,就有些輕描淡寫了。甚至還有一些“關我屁事”之類的不雅的話,都被後來滿懷敬意的研究者自動忽略了。大家只注意到了雨辰所突出的重點,至於未來到底的成效如何,還要經歷多少的風雨磨難,這些政策引起的變化甚至副作用到底如何,這都是後來的事情了。當雨辰終於閉關結束,將手上的一堆紙交給自己的親信幕僚開始討論的時候,經過長時間思索的他,臉上只有神清氣爽的神情。未來正在等着他,而新民國也正在等待着他。大選就要結束,計票即將開始。新的歷史,就在大家的眼前了。

隨着汽車的喇叭聲,李媛已經早就在自己的洋房門口等着雨辰了,陪伴她的還有本來應該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李章雲李大財神。雨辰似乎忙完了什麼事情,打電話過來說要來喝下午茶,電話裡甚至還輕鬆地和李媛開了幾句玩笑,讓小女孩的心情也好了起來。雨辰現在似乎已經找到了排解壓力的方法,就是到她這裡來喝下午茶,和幾個選定的上海各界的朋友聊幾句家常。這樣讓小女孩子很有女主人的感覺。她甚至都想到了雨辰退休以後的日子,天天和她在一起,天天安排這樣的下午茶,朋友們在一起聊天談心,這該有多好?想到這裡,李媛臉上就綻開了笑容。

和小女孩單純的開心不同,李章雲卻是滿心的忐忑。雨辰這些日子似乎對他冷淡了許多。很多財政上的事情,他另外拉起了一個幕僚班子在商討這些事情,自己幾個關於挑頭承辦重工業還有鐵路的條陳,雨辰就批了四個大字“官僚資本”,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自己還想做未來政府的財政部長呢!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唉,自己這個女兒,雨辰難得過來的時候,她就只會在他身邊幸福地傻笑,也不知道吹點枕頭風。要是女兒能幫自己該多好!他有信心讓李家成爲民國的第一家族!自己在雨辰身上賭上這麼多,要是沒有回報,那是多麼傻的一件事情。可是現在看來,這個未來前景,還在雲山霧罩當中呢。想到這裡,他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又抻長了脖子想看雨辰從車上下來。今天無論如何要和他好好談談!

父女兩個心思各異,但是翹首期盼的心情是一樣的。可是車上下來的,卻不是雨辰,而是那個身材高大的副官長王登科,他強笑着朝他們兩個走了過去,微微彎腰行禮。女孩子的臉馬上就垮了下來,幾乎都快哭了出來,怎麼他說好了又不過來?李章雲卻在心思忐忑地想,難道雨辰知道自己在這裡纔不過來的?那可是非常不妙的事情啊……看到王登科走近,李媛就委屈地問王登科道:“他……他在哪裡呀?”王登科苦笑着搖搖頭:“司令發大脾氣了,誰也不敢提醒他該出發了,他又在處理事情。吳參謀長心細,讓我來跑一趟,和小姐打個招呼,沒想到一羽先生也在這裡。”

李章雲緊張地問了一聲:“司令爲什麼事情發脾氣?”王登科看了看左右,湊近了李章雲,低聲道:“河南的北洋軍朝陝西行動了!陳山河在湖北也鬧出了事情,兩件事情湊在一起,司令可氣得夠嗆,他現在就想穩定內外大局,現在這兩件事情,不是打司令的耳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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