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變天了

第300章 變天了

瀛州,河間城。

“倒~~”

驚鳥撲閃着翅膀迅速逃離,一棵巨大的樹木發出了呻吟聲,轟然倒下。

赤腳的民夫們走上前,也不管腳底被荊棘雜草割的生疼,有七八個民夫走上前,以繩索套住大樹,吃力的將大樹抱起來,朝外走去。

林中格外的熱鬧,穿着黑吏袍的小吏們,手持鞭子,正在林木之中穿梭,他們的頭皆是微微前傾,猶如去啄食的雞,那雙眼不斷的掃視着周圍,又猶如覓食的鷲,踩在那些落葉爛木之上,嘟囔着嘴,髒話不斷,就這麼從民夫身邊經過,喉嚨裡像是憋着痰,含糊不清的叫罵。

密林之中處處都是人,有人持着大斧,正在賣力的砍伐,有幾個民夫正在拉着繩索,渾身青筋暴起,臉色通紅,牙齒都要咬碎了,那大樹終於被他們拉倒,有人躲閃不及,被大樹砸傷了雙腿,同伴們趕忙將其救出,可還不等顧得上雙腿的疼痛,小吏的鞭子便已經先落在了身上。

林外則是放着許多的小車,馬車在如此環境之中難以行駛,因此他們便採用獨輪車。

而獨輪車太小,官吏們對樹木又有極高的要求,要保持原樣,這就導致需要有幾個民夫走在前頭,幫着平衡和卸力,後頭的人才能將車推動。

官道上幾乎都是這些人。

各種各樣的樹木被砍倒,運往東城門外的一處大營。

有大量的匠人們在這裡做事,他們負責處理這些原料,當然,只是初步的加工,像削皮之類的,還有馬車等候在此處,要將這些木材運往別處。

整個城池看起來都格外的繁忙。

而官署之內,此刻就顯得格外的蕭瑟冷清。

所有的官吏都幾乎派出去做事了,這裡卻沒有剩下多少能用之人。

內屋之中,許刺史坐在上位,吃起了苦酒。

這位刺史年紀不小,留着整齊的鬍鬚,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長史此刻坐在一旁,手裡持着幾冊文書,慢條斯理的開口說道:“陛下所要的貢木,如今還是差了很多很多,若是在月前不能交足,怕是要受到責罰。”

許刺史看向了這位年紀不大,卻氣勢洶洶的長史,他平靜的說道:“河間貧苦,只怕是繳納不齊。”

“怎麼能這麼說呢?河間多是平原,密林遍佈,上好的木材,陛下能讓刺史公來做這件事,能看得上河間的木材,那都是你們的榮幸啊。”

“不過,若是辜負了陛下的好意,那隻怕是不妥當的。”

許刺史再次沉默了下來。

長史看着他默不作聲,當即有些生氣,“刺史公莫非是孩視陛下嗎?!”

“大齊剛剛戰勝僞週數十萬大軍,修建個小小的宮殿,這有什麼好說的?”

“刺史爲何如此抗拒?”

“我不曾抗拒。”

“那您便下令!月前必須要湊夠這些木材!”

長史看着對方那肅穆的臉,冷笑着說道:“若是這件事沒能完成,定會有人被治罪。”

刺史許惇的內心格外的複雜,他看着面前這個上躥下跳的老鼠,心中百感交集。

作爲跟過高歡,輔佐過高澄的元老重臣,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雨,他怎麼都沒想到,在自己年邁即將退休的時候,卻會遇到這樣的小人來折磨自己。

面前這個長史,是今年纔來到此處,前來鍍金的,想讓自己的資歷略微好看些,明年就得回鄴城當官去了。

他叫陸悉達,乃是當今皇帝養母陸令萱的弟弟。

陸長史又恐嚇了幾句,表示自己一定會完成皇帝的要求,表達自己的孝心,隨後怒氣衝衝的離開了。

陸長史大步走出去,守在門口的別駕方纔無奈的走了進來。

別駕拜見了許惇,又偷偷擦了擦眼淚。

“主公,朝中無公道,竟使這般小人猖狂”

許惇的臉上卻看不到什麼憤怒或悲傷,他搖着頭,輕聲說道:“無礙,向來如此,沒什麼變化。”

他的神色都有些麻木,毫無觸動。

別駕看着他,心裡卻帶着些說不出的悲愴。

在文襄皇帝還在的時候,這位刺史公在地方上的政績連年第一,極爲耀眼,又曾爲戰事出謀劃策,因爲政績而破格提拔,成爲了京官。

只是,這位刺史公在文采,經典等方面多有不足,故而在邢邵,魏收,陽休之,崔劼,徐之纔等經學和言論大家面前,多少顯得有些不學無術,被許多人恥笑。

天保年間,許惇意氣風發,留着美麗的大鬍鬚,有一天,文宣皇帝吃了酒,忽然拔刀割掉他的美髯,要收藏起來,許惇驚懼,甚至都不敢再留長鬍須,也不敢再露頭,後來等高演上位,就請求外放刺史,躲開廟堂的漩渦。

沒成想,哪怕是到了這地方上,還是擺脫不了這些煩心事。

別駕多少爲許惇感到不值。

許惇看起來卻不是很在意,這些年的經歷,讓他早已習慣了這些事情。

他看向了這位別駕,開口說道:“過了秋,我就要請歸廟堂,這地方的事情,我也不想理會了,只想謀個閒職,安度晚年。”

“你頗有才能,待在此處,着實浪費,我過去跟魏收等人相識,雖算不上友,卻也能聯繫的上,我給你寫封信,你拿着去投魏收他們吧。”

別駕低着頭,絕望的說道:“我自出太學,經歷了許多地方,做了許多官職,只是沒有地方可以容身,此番許公要回去,那我也就辭了官,安心在家治理經典,再也不外出了。”

許惇長嘆了一聲。

他緩緩擡起頭來,飽經風霜的臉上帶着些悲涼,“世道如此。”

“便是如楊愔這般,做的宰相,總領朝綱,又有什麼用呢?在家讀書也挺好,挺好。”

兩人正談論着,下一刻,便有州吏滿臉惶恐的衝進了屋內。

“許公!!”

“不好了!”

“有賊人襲擊了城外的匠人營地,東城門已經被賊人奪去了!”

“什麼?!”

許惇此刻再也不像方纔那般的平靜了,他猛地站起身來,下意識就要拔劍,伸出手纔想起自己的佩劍已經掛在牆壁上有很久了。

他茫然的看着掛在牆壁的劍,忽想起什麼,又重新坐了下來。

別駕急的團團轉,拉着小吏打探詳細。

片刻之後又有小吏衝了進來。

“許公!!來者並非是賊人!”

“聽聞乃是大將軍麾下制勝將軍寇流!”

“他奉北道行臺之令而來,要求許公即刻前往拜見。”

別駕驚愕,再次看向了許惇,“是大將軍的人馬?大將軍這是要做什麼?”

許惇站起身來,臉色依舊平淡,“跟着我出去拜見吧。”

他基本上已經不在乎會發生什麼事情了。

當許惇領着衆人出了官署,坐上車往東城門趕去的時候,其餘幾個官員終於現身,前來拜見了許惇,而後跟在他的身後,便是那位驕橫的長史,此刻也是將頭低的很深,藏在最後頭,不敢再發號施令了。

城牆已經被桃子兵所控制,郡縣兵丟下了武器,就跪在城牆周圍,不敢抵抗。

負責守城門的官吏,也是被五花大綁起來,嘴巴都給堵上了,猶如蟲子一樣在地上蠕動着。

許多甲士正駐守在城門口,在衆人之中,寇流頗爲醒目。

他身邊跪着許多民夫和匠人,正大聲傾訴着什麼。

寇流聽着他們的講述,臉色極爲難看,兇相畢露。

“將軍,我被留在此處有一個多月了,整日忙碌,根本沒有時日回家,家裡本來全靠我的手藝來養活,前幾日有鄰舍老翁前來告知,我妻已經被餓殺留下兩個孩子,住在鄰舍家裡,也是沒剩下多少吃的.”

匠人擦着眼淚,痛哭流涕。

“我的弟弟在砍樹時被砸中,他們也不醫治,不給止血,任由他流血而死”

大家都有許多話要說。

站在寇流身邊的文士提筆記錄,寫的飛快。

當老爺們駕車到來的時候,這些人方纔收了聲,不敢言語,也不敢再哭泣。

寇流臉色冰冷,直勾勾的盯着遠處的衆人。

許惇下了車,徒步走到了寇流的面前,也不顧自己的老資歷和年齡,朝着寇流行了禮,“拜見寇將軍。”

其餘衆人跟在他的身後“拜見將軍!!”

寇流看着跪拜在自己面前的衆人,目光最後落在了許惇的臉上。

“你便是這麼治理地方的?”

許惇似乎也不意外,他早就想到了這麼一天,他沒有辯解,也沒有懼怕,只是平靜的再次行禮,“請將軍治罪。”

藏在最後頭的陸長史又將頭埋的更深了,高高撅起了屁股。

寇流眼裡有些憤怒,“我離開朔州的時候,臺內許多官員對我說,你有治政的才幹,今日才親眼看到了你的才幹。”

“你也配爲一方刺史?”

“來人啊,拿下。”

甲士們迅速上前,直接將許惇扯出來,將他的頭冠都給打掉。

衆人大驚失色,別駕臉色通紅,看着不辯解的許惇,忽開口說道:“過去也有人對我說,大將軍麾下多是能臣幹吏,能別是非,今日也是親眼目睹了其作風!”

寇流緩緩看向了他,“你又是哪個?”

“瀛州別駕,盧旦!”

寇流回憶了下,臉色略微緩和,“哦,是你啊。”

“怎麼,我奉北道行臺之令,探查地方情況,刺史許惇強發徭役,耽誤春種,多有害民之舉我拿下他,有何不妥?”

盧旦嚴肅的說道:“將軍既是臺中所發,不知是以什麼身份前來的呢?”

寇流看向了身後,“去將胡公請過來。”

甲士們迅速出發,片刻之後,胡長粲就被甲士們帶到了這裡,胡長粲身邊跟着許多小吏,手裡拿着厚厚的文書,顯然,他方纔是在匠人大營那邊調查相關情況。

寇流開口說道:“這些人詢問我的來意。”

胡長粲猛地掏出了令,“我是行道御史中丞胡長粲,奉北道大行臺尚書令之令,前來調查瀛州的情況!”

衆人再次行禮,盧旦這才說道:“胡公,刺史無罪!”

胡長粲緩緩看向了狼狽的許惇,“失職害民,有罪。”

許惇依舊是一言不發。

盧旦此刻卻回頭看了眼陸長史。

陸長史沒有注意到這個動作,只是埋着頭。

當然,這個動作是躲不開寇流與胡長粲的,不過,他們並沒有在意。

“許惇,我現在就要將你押進囚車,送往平城接受審問,你服不服從?”

許惇點點頭,“願從。”

胡長粲揮了揮手,甲士們將他帶走。

胡長粲這纔看向了其餘衆人,“陸悉達,王伯恩,劉穆,元提幹,高雙熙.起身。”

胡長粲一連念出了好幾個名字,而這些人,有長史,有司馬,都是些州郡官員。

這些人一一起身,陸悉達有些哆嗦着起身,看向了周圍那些甲士們,又看向了臉色鐵青的胡長粲與寇流。

他開口說道:“胡公.”

“你們幾個,一併押進囚車,運往平城。”

所有這些被唸到名字的人,此刻都是格外的驚懼,他們紛紛看向了陸悉達,陸悉達滿頭大汗。

在他離開鄴城的時候,他的姐姐曾交代他,當今天下,得罪了誰都可以,就是勿要得罪那劉桃子。

他已經很收斂了,怎麼還是對上了這麼一羣人呢?

陸悉達急忙說道:“胡公!!不知我們有什麼罪行呢?”

胡長粲緩緩看向他,“陸悉達,貪污受賄,暴虐欺民,排斥不親近你的官員”

“冤枉!!”

“我不負責審問,只負責抓人,若要對質,便去平城。”

陸悉達看到左右的甲士開始逼近,驚慌失措,當即後退了幾步,“我乃是廟堂所封的官員,若是要問罪,也當去鄴城,何以去平城?!”

“此處乃歸北道行臺管轄!”

幾個甲士猛地撲了上去,陸悉達還想要反抗幾下,卻是直接被按在地上,其餘幾個人哪裡還敢反抗,紛紛跪在地上請求活命,甲士們將他們也一併抓起來,帶出了城池。

盧旦此刻有些茫然。

他看着這些人被五花大綁起來,那陸悉達的嘴巴也被堵上,掙扎着被甲士們拖走。

“你,領我們前往刺史官署。”

胡長粲指了指他,盧旦這才領着他們往官署走,他走在胡長粲的身邊,糾結了片刻,方纔說道:“胡公,其實這徭役等事都是陸悉達等人爲首,刺史完全是迫不得已,他還保護了許多民夫,不然,情況就要更加的惡劣了實在不該讓他頂罪的。”

“我知道。”

“既然知道,爲何還要抓他呢?”

“身爲刺史,不能遏制麾下的奸賊,不敢違抗廟堂的昏令,毫無作爲,爲什麼不抓他呢?”

盧旦皺了皺眉頭,“可那是廟堂的命令.豈能”

“這徭役的命令不只是下達給了瀛州,其餘各地,也有刺史敢冒着違抗詔令的罪行繼續維持春耕的,怎麼到了許惇卻不行呢?”

盧旦再也說不出話來。

胡長粲跟盧旦往官署走,可寇流卻沒有跟着一同前來,僅有百餘騎跟在他們身後,寇流卻消失的無影無蹤,盧旦也不知道寇流領着人去了哪裡。

但是他想,一定不是去做什麼善事去了。

甲士們正在城池之中穿梭,寇流兵分四路,殺向了城池以南。

城南就跟當初的成安那般,與城池的其他角落皆是完全不同的,院牆高大,大門通紅。

寇流一聲令下,甲士們拔刀衝去。

官署內,盧旦正將城內的諸多官吏名冊擺放到胡長粲的面前。

他這看到胡長粲手裡也有一封名單,正拿着與這些人的名冊進行對比。

外頭猛地傳出喊殺聲來,盧旦手裡的文書都差點落在地上。

他緩緩往外看去卻不知道那喊殺聲是從哪裡出現的。

又看到遠處升起了濃濃的黑煙,迅速飛上天際。

盧旦驚愕的看向胡長粲,他若無其事的坐在這裡,似乎外頭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些吏,都得罷免,其中這幾個,我劃了圈的,得收押問罪。”

“其餘之人,就讓他們收拾東西滾回家去!”

“新刺史,新太守,諸多官員,以及諸吏,明日會到達,你負責迎接以及交接。”

“你繼續擔任長史,等行臺的新令。”

盧旦點了點頭,臉色還是有些迷茫,“胡公,外頭這是”

“外頭的事情不需要你來操心,行臺已經任河東王潘子晃來暫時擔任瀛州刺史,潘刺史爲人樸素,少言寡語,你要幫着他穩住州郡的情況!”

“唯!!”

盧旦行禮稱是。

胡長粲又交代了一些事情,便留下了這空蕩蕩的官署,迅速離開了這裡。

他還急着要趕往下一個地方。

盧旦正在城內,看着各地濃煙滾滾,喊殺聲漸漸平息。

整個河間的天空,此刻都變得陰沉且漆黑,似乎是被那濃煙所籠罩。

盧旦忍不住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要變天了。

ps:後續部分沒接住上個劇情的激情,今天又修改了一次大綱,第二章明天補上。